客店
毛姆一生中有一半時間在世界各地旅行。他曾經到過中國,除了游記《在中國屏風上》,小說《面紗》也是這次旅行的產物。圖為電影《面紗》劇照。(本版照片選自資料)
【英】毛姆
天黑下來似乎很久了,轎子走了有一個鐘點,一個苦力在前面打著燈籠。燈籠投下一圈淡淡的光亮,一路走來你隱約看見 (猶如日常生活的長河中濺出的美麗浪花) 一片竹林、泛著天光的一方水田,或者大榕樹漆黑的影子。時而一個晚歸的農民,挑著兩只沉重的筐子,側身走過去。轎夫走得更慢了,但一整天下來,他們還是很有精神,快活地聊著天;他們哄鬧著,有人唱出一段不成調子的歌來。這時,路面突然陡峭起來,燈籠的光線照到一道粉刷過的墻上:你見到了城墻外路邊的第一間難看的房子。再有兩三分鐘,就到了陡峭的臺階。轎夫們加快了腳步,抬著你進了城門。小街熙熙攘攘,店家依然忙碌。轎夫們粗聲粗氣地喊讓路,擁擠的人群分開來,你通過緊挨著的好奇的人群,如同穿過兩排密匝匝的樹籬。他們的臉上沒有表情,黑乎乎的眼睛神秘莫測地凝視著。轎夫們一天的活干完了,他們快走幾大步突然停住,向右拐彎,進了一個院子,到客店了。轎子放了下來。
這家客店有一個狹長的院子,部分地方堆放著雜物,兩邊房間的門向著院子。店里點著三四盞油燈,在近旁投下昏暗的光線,反而使周邊的黑暗更為厚重。庭院的前邊擠擠地擺著幾張桌子,吃飯或喝茶的坐得滿滿當當,有幾個人不知在玩什么游戲。大火爐上,大鍋里的水冒著熱氣,大盆里盛滿了米飯。店里的伙計照應著,他們飛快盛上大碗的米飯,沏滿不停端來的茶壺。靠里邊,兩個苦力光著上身,肩寬背厚,正在用熱水擦洗。院子的盡頭,面對大門,用一道簾子擋住窺視目光的是一間上等客房。
這是一個大房間,沒有窗戶,踩實的地面,房間相當高,這歸功于整個客店的高度,而且沒有天花板。墻粉刷過,露著屋梁,如此你會想起蘇塞克斯的一間農舍。家具有一張方桌、兩把有扶手的木椅、三四張簡陋的木床,上面鋪著草席,其中一張還算干凈,你可以暫且當作臥床。一盞油燈的燈芯發出一丁點光亮。他們拿來了你的燈籠,你等著店里把晚飯做好。轎夫們現在說說笑笑的,他們卸下了肩上的重負,洗了腳,穿上干凈的便鞋,吸起旱煙管來。
此時,一本大部頭的書是多么寶貴啊 (為了行裝輕便,你隨身只帶三本書),你是怎樣細細地讀,唯恐漏掉每一頁上的每一個字,如此你盡可能地拖延著必定讀完的那個可怕的時刻! 于是,你非常感激那些厚書的作者,在你翻著厚厚的書頁,計算你可以讀多長時間,你真希望再多出一半的書頁來。你不要求書寫得清晰明了,這樣的書讀起來會很快。一個句子需要讀兩遍才能明白意思的那種復雜的措辭并非不受歡迎;一個含義深廣的隱喻,賦予你無限的想象;一個意義豐富的暗示,可滿足你認知的快樂,這些都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此外,如果書中的思想得到闡述,并無深奧之處 (因為你天亮就上路,一天四十英里的路程一半得用腳走),這種場合下你算是有本好書了。
店里突然一陣喧鬧,你看見門外來了許多旅客,一伙中國人坐著轎子到了。他們占用了兩邊的房間,隔著薄薄的墻,你聽見他們大聲說話直到深夜。
你全身感受著躺臥的舒坦,得到一種疲勞后肉體松弛的快感;你目光困倦、閑散,瀏覽著門上精致的木格。院子里微弱的燈光透過糊在門上泛黃的紙張,背光的那一面黑黑的,看不清它的復雜圖案。最終一切都沉寂下來,唯有隔壁一個男子痛苦的咳嗽聲。這是一種癆病似的反反復復的咳,聽他整夜不停地咳,你不禁懷疑這個可憐的家伙還能活多久。你慶幸自己有著強壯的體魄。這時一只公雞高聲啼叫起來,好像就在你耳邊;不遠處,一個號手吹響喇叭,一聲長長的爆破音,隨之一陣悲傷的嗚咽;客店再次騷動起來;燈點上了,苦力們整好行囊,準備上路。
摘自 《在中國屏風上》 唐建清 譯 譯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