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英國文學評論界對毛姆的輕視顯而易見。除了文人相輕的那點說不出口的尷尬———他的作品數量太多且暢銷世界,是一個“趴在百萬銷量上的老鱷魚”,收著高得令人咂舌的稿費和版稅,也因為毛姆的個性。盡管早在1935年,法國就因毛姆在文學領域的貢獻向他頒發了榮譽軍團勛章,他的母校德國海德堡大學,授予他名譽校董稱號。但他畢竟居住在法國,大部分時間在世界各地旅行,與英國文學界尤其是文學評論界疏遠。傳說中他在法國的生活奢侈而頹廢,喜歡男人多過喜歡女人。他發表的個人回憶錄,通篇都是對前妻的指責,缺乏英國紳士應有的風度。更有甚者,他作品中的人物大多都有現實中的原型,他在利用真實人物時幾乎不做修改、原樣照搬,甚至不試圖加以偽裝,他的這種吐槽加毒舌的機鋒,得罪了大量文壇朋友。例如他1930年以連載的形式發表的小說《尋歡作樂》,書中著名作家愛德華·德里菲爾德是照著托馬斯·哈代刻畫的———1928年,哈代以88歲的高齡去世,身后事可謂極盡哀榮與風光,滿足了他個人與全國的意愿,他的心臟葬在他首任妻子的墓旁,其余部分則埋于威斯敏斯特教堂;書中的年輕作家威利·阿申登是毛姆自己,羅西出自毛姆一生最愛的女人蘇·瓊斯,阿爾羅伊·基爾則在影射當時的“文學界總督”休·沃爾波爾。有評論說毛姆不但將哈代的私生活公開了,而且將沃爾波爾的自私自利、毫無幽默感和虛榮的特質刻畫得入木三分,“簡直就是活剝了”。毛姆本人對自己與英國文學評論界的關系早就有清醒的認識,他早就說過:“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批評家們說我野蠻;三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輕浮;四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說我憤世嫉俗;五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能干。現在我六十幾歲了,他們說我淺薄。”他甚至自己給自己做了個讓文學同行們稍稍心安的定位:“我處于二流作家中的最前列……我發現我能力有限……我幾乎沒有暗喻的才賦;我很少想到原本以及動人的明喻,我沒力量達到詩意的奔放和偉大的想象界域……”
然而在評論界之外,毛姆還是“收到了長壽贈送的紅利”。牛津大學頒給他博士學位,伊麗莎白女王二世賜予他“榮耀武士”的榮譽,英國嘉里克文學俱樂部特地設宴慶賀他的80大壽———在英國文學史上受到這種禮遇的,只有狄更斯、薩克雷、特羅洛普三位作家。戲劇俱樂部為他舉辦了歡慶宴以示崇敬,報業和出版業更是對毛姆的80大壽極盡贊美。《笨拙》雜志為毛姆畫了漫畫,還為此配了一首歌謠:雖然我釀造的啤酒是苦的,但我的蛋糕跟罪孽一樣甜,他們給我帶來嘆息過的月亮,往里面投了六便士還多一點。我在世上最愉快的秘密借阿申頓之口說出,人性的枷鎖將我緊緊地束縛在南方的陽光里。
1965年12月15日,91歲高齡的毛姆在法國去世,骨灰運回英國,安葬在坎特伯雷皇家公墓內。在他身后,他的作品在世界各地依然不斷被翻譯被再版。離經叛道的毛姆,在任何時代都有致命魅力。在人們關注滿地都是六便士的時候,他抬頭看見了月亮;在人們都望月抒情的時候,他低頭看到了六便士里的俗世人性。他一邊洞見人性的枷鎖困獸猶斗,一邊又隨波逐流身陷其中,因為在人性的枷鎖中的掙扎與突破,才是一種“最迷人的人類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