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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鄭也夫:北京奧運后,是舉國體制結束的最好時機

核心提示: 鄭也夫,1950年生人,社會學家,先后在北京社科院、中國社科院、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供職,曾任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主持人、《實話實說》總策劃。最近,中國發展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奧運會與世界杯》一書,收錄了他十多年來的體育評論文章。這些體育“斷想”,以體育透視人性、社會,呈現了一部奧運小史。在里約奧運會如火如荼進行之際,我們與鄭也夫先生共話奧運。

里約奧運

現代奧運誕生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它誕生之初曾有哪些理想,與后來奧運會的實際發展有何不同?

鄭也夫:總起來看,當年創建者有兩大理想后來未能兌現,形勢比人強嘛。

其一,他們最初想辦一個業余性質的奧運會。他們希望參賽者不是職業運動員,而是把運動作為陶冶身心的手段。那時一些項目設有門檻,比如賽馬只有貴族可以參加。顯然,這樣的階級色彩太刺眼了。業余運動,是富人高雅的愛好,窮人基本上不可能參與。隨著時代的發展,奧運會擺脫了曾經的階級色彩。

業余性質的奧運會不能兌現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人們對奧運的期待和創建者的奧運理想不符。現代奧運誕生時提“更快、更高、更強”,并沒有辨析這是針對個體還是群體的。當然這也是每個運動員的追求,每個參賽的個體當然想超越昨天的自己,但是人們看奧運,不是看我的哪個朋友這次奧運的表現超過了他過去的成績,而是看我們人類作為一個物種,能快到什么程度,高到什么程度,強到什么程度;看我們這個物種的頂級運動水準,看紀錄能不能打破。業余選手幾乎肯定不是我們這個物種里頂級的選手。業余性質的奧運會滿足不了這一期待。

第二個沒有兌現的是世界主義的理想。在顧拜旦的時代,民族國家之間戰爭頻繁。顧拜旦希望奧運是非民族主義的,每個運動員只代表自己和全世界的青年,不代表任何國家。可就從最樸素的觀眾角度講,人們更喜歡有所歸屬地觀看比賽,這樣才更投入,更緊張。我是某一方的忠實粉絲,要為它站隊,這比中立地看比賽刺激許多。看兩個與我無關的國家的比賽,和看有自己國家運動員參與的比賽,心情決然不同。于是,民族情緒就和游戲無可避免地捆綁在一起了。

政治家也在推動奧運會和民族情緒掛鉤。政治家看到自己國家的選手拿了金牌,會想入非非:金牌能夠凝聚民心,彰顯國家實力,體現他的政績。多數的政治家都是高度功利的。當年臺灣出了一個頂級的十項全能選手楊傳廣,因為奧運比賽的時間和臺灣的時間相反,蔣介石就和秘書說,他先去睡覺,出一個結果就趕緊把他叫醒。一晚上最少有兩三個項目。他之所以那么關注,無疑有非同一般球迷的民族主義用心。

所以我們更愿意通過奧運會來強化民族主義?是不是還有所謂體育本身呢?

鄭也夫:奧運會和民族主義有一種共謀關系。正如我剛才所說,一方面政治家在調動民族主義情緒,另一方面民眾也愿意在運動場上回應。人們看到自己國家的運動員上場,興奮異常,要是本國運動員得了金牌,更不得了。人們愿意看國家之間的競技。在這個意義上,民眾和政治家是合謀的。奧運會的一些儀式,比如升國旗、奏國歌,也無形中助長了這些情緒。

但體育畢竟是游戲,畢竟有獨立于國族政治的一面。游戲要看誰玩得更好。大家雖然愿意看本民族的運動員出場,但也愿意看純正的頂級技藝。比如博爾特的百米,我們難道不愿意看嗎?只把體育用來伺候民族主義的人,不可能是真正的體育迷。我看體育,過程在相當程度上重于結果。只重結果,或許可以說是真正的愛國迷,很遺憾,我真的不是。民族情感和體育應該調和起來,前者固然能讓體育觀賞變得更投入,但技藝有它自身的魅力。

我曾含蓄地批評過電視直播。有時候有兩場比賽同時展開,一場是熱門的國際頂級比賽,另一場則有中國選手出場,但是個不吸引人的項目,電視往往會轉播后者,放棄前者。中國選手在田徑項目里一般很難拿牌,但田徑是古希臘體育傳遞給當代奧運的最有魅力的項目。不能因為中國選手在田徑上比較弱,奧運田徑在中國電視轉播中就成了二流項目。這非常荒誕,是不明白何為奧林匹克。如果只有乒乓球、羽毛球,那還是奧林匹克嗎?當然體育項目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畢竟有些項目體現的是人類的基本體能。

作為體育迷,我們談起一屆奧運會,不會記得這屆奧運會有多少個國家元首出席開幕式,但令我們真正無法忘懷的,肯定是這屆奧運會上運動員的表現。平庸的現代生活強化著人類渴望英雄的心理。比如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最令人難忘的當然是博爾特。和博爾特同時代是所有體育迷的幸運,而且他的橫空出世是在我們的奧運會上。這是個不世出的人物。劉翔的失敗則讓我們心痛。我個人對劉翔充滿欽佩和感激,他為我們民族付出太多了。白種人現在已經站不上百米決賽的跑道了,劉翔一個黃種人能拿到一個短跑比賽的金牌,太不可思議了。他在全盛期技藝的精湛,對過欄節奏的掌控,都是頂級的。他在祖國的奧運上失手了,太悲劇了,原因是他負擔太沉重,訓練太過度。他是民族英雄。

奧運獎牌數當然不能代表國力。舉兩個例子。肯尼亞,在田徑金牌方面從來是名列前茅的,但它的綜合實力顯然不在世界先進之列。還有當年的東德。1988年漢城奧運會的獎牌榜前三名(金牌 / 總獎牌):蘇聯:五十五,一百三十二;東德:三十七,一百零二;美國:三十六,九十四。金牌上東德竟然壓倒美國。一個一千八百萬人口的小國打敗了兩億人口的超級大國。這是不是東德國家實力的象征呢?1989年,即一年以后,東德就不存在了。相對來說,一些老牌強國的心態較好。人家闊過,所以看得淡。輸了就輸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把它和很多非常高大的東西掛鉤。如果說金牌多象征國力強盛,難道哪一次金牌少了,就象征國運衰退嗎?這是把雙刃劍。

游戲之所以精彩,是因為其中存在巨大的偶然性,我們不能保證每次都贏,所以叫games,是博弈。過去games是生活中一個很小的部分,生活主要就是生產。那時大家還要忙活溫飽,有余力的人搞搞奧運,謂之“業余”。但今天游戲在生活中占的比重大太多了。今天溫飽不在話下,大家有的是余力,人們愿意為游戲投入更多的時間。

奧運會上那么多項目,您更看重哪些項目?

鄭也夫:我剛才提到博爾特和劉翔,因為我重視田徑。我覺得田徑金牌的含金量最高。田徑是最基礎的運動,是硬碰硬的運動。好比黃金比成色,寶石比硬度,田徑比的是人的體能。而跑步又是一切運動基礎之基礎,是人的體能中最核心的部分。

奧運會的田徑比賽也是最高水準的田徑比賽。并非奧運的一切項目都是最高水準的項目。比如男子足球,奧運的水準遠低于世界杯。又比如男子籃球,奧運的對抗性遠遜于美國NBA。除了這幾大球,其他的項目就更不能和田徑相比了。如果古希臘人沒有將田徑傳遞給我們,那么世界體育大賽也就不會以奧林匹克命名了。在智育中希臘人看重哲學與幾何學,無獨有偶,在體育中重視田徑——這正是古希臘人的獨到之處。

我們應該借助奧運會來促進和提升國人關注田徑。怎么讓田徑在中國熱起來?第一是中小學體育中加強田徑的含量。第二是媒體,特別是電視臺提高對田徑報道的強度。多年來,電視的田徑報道不成功,沒有拉動國人對田徑的喜好。國人先前對一百一十米欄的熱忱似乎是孤立的,難以移植到其他田徑項目上。我覺得電視臺體育部必須有多位記者愛田徑,懂田徑。央視的體育部就是半個足球部,它最優秀的人才都熱愛和熱衷足球。我還沒有聽到任何一位央視體育主持人繪聲繪色地報道田徑,講出縱深,說到細部。

我也愛看舉重。舉重似乎比較簡單,但在很多場合,簡單的游戲要比復雜的游戲更刺激。舉重其實也有技巧,但與更需技巧的項目相比,舉重顯然賽的是元氣,是本體,是基礎實力。且這種競爭立見高下,從提杠到成敗幾乎不超過十秒鐘。看選手的表情,就知道這運動的性質,一個個像上刑場一樣。選手握杠時的樣子更告訴我們人類凝聚力量時的莊重與痛苦。

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悉尼奧運會上拿到金牌的占旭剛。占旭剛相貌堂堂,棱角突出,橫眉立目。在奶油小生在公共空間占壓倒優勢的今天,看到這樣的漢子,覺得舒服、充實。我以為梁山好漢武松、楊志,乃至李逵,其實就是這種模樣和風采。連環畫和電視劇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實在是太夸張了一點。真正的武士是雄強、壯實而又精干、收斂的。占旭剛從事的武人行當練就了其體魄和神情,他不可能不是這樣。他一個人為我們平衡了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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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易恒]
標簽: 舉國體制   奧運   鄭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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