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強調,必須堅持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不動搖。要鞏固“三去一降一補”成果,推動更多產能過剩行業加快出清,降低全社會各類營商成本,加大基礎設施等領域補短板力度。在此背景下,我們有必要就如何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作理論分析,并提出相關的政策建議。
去產能、去庫存須讓市場起決定性作用
■ 讓商品價格由市場決定 ■ 放寬市場準入
■ 取消對“僵尸企業”的補貼
近幾年“去產能、去庫存”成效顯著,于是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下一步去產能、去庫存應重點轉向擴內需。這里涉及一個基本判斷:產能過剩到底主要是結構性原因還是總需求不足?判斷不同,應對辦法自然也會不同。中央指出,當前國內產能過剩主要是結構性的,對此我們可從“局部均衡”和“一般均衡”兩個角度來分析。
從局部均衡角度看,假若某商品價格由供求決定,則該商品不會過剩。以電視機為例,若廠商定價是每臺3000元,消費者出價也是每臺3000元,電視機正好供求平衡,產品不會壓庫。反之若廠商定價3000元,消費者出價2500元,此時廠商若不降價,電視機就會積壓。由此可見,一種商品庫存增加,原因是不能持續降價。
商品供過于求,廠商為何不降價呢?原因是銷售價格低于生產成本,企業就會虧損。換句話說,是商品的銷售價格被成本鎖定了。問題就在這里,企業要是短期內不降價只會增加產品庫存;但若半年不降價,企業就得限產(比如關閉部分生產線),形成產能過剩;而如果超過一年還不降價,這家企業就會變成“僵尸企業”。
以上分析的是一種商品。從一般均衡看,市場之所以存在產品庫存與短缺并存,原因其實也在價格。瓦爾拉斯定律說:在理論上,市場一定存在一組價格體系,可以令全部商品的供給與需求平衡。反過來理解,市場如果不能全部出清,則是因為社會商品比價(價格體系)不合理,是價格體系失衡導致了供求結構失衡。
以國內煤炭生產為例。前幾年煤炭生產過剩,原因之一是煤炭企業未支付原煤成本。照理說,企業生產加工所需原料是應該付費的,比如紡紗廠需要棉花就得花錢購買;可煤炭企業的原煤卻免費供給,實際上,就等于政府給了企業變相補貼。既然原煤免費,企業當然會不斷擴產。這樣看,煤炭生產過剩也就不足為怪了。
要追問的是,如果煤炭生產過剩是因為原煤免費,可鋼鐵產能為何也過剩呢?問題的癥結還是在價格。前些年煤炭價格一路上漲,而電價卻受到管制,由于煤電價格未能聯動,一方面造成了電力企業虧損,而另一方面鋼鐵企業卻享受了用電優惠。鋼鐵、電解鋁等高耗電行業產能過剩,用電價格相對較低應是一個重要因素。
再看“僵尸企業”。前面說過,企業因產品壓庫或產能過剩而持續虧損,如果超過一年仍不關停并轉即為“僵尸企業”。為何會有“僵尸企業”存在?經濟學的推斷是背后有政府支撐。事實確實也如此。前些年我調研過一些虧損企業,有的企業資不抵債卻茍延殘喘,就是由于地方政府一直在給企業輸血。要是政府不輸血,企業不可能存續下來。
綜上分析,用市場機制去產能、去庫存需把握三個要點:一是商品價格由市場決定,讓價格體系體現需求變化;二是放寬市場準入,鼓勵要素流動,讓供給結構適應需求變化;三是取消對“僵尸企業”的補貼。同時,政府也要做好三件事:進一步簡政放權;維護公平競爭環境;為“僵尸企業”下崗職工提供基本的托底保障。
穩投資杠桿必須管控好消費杠桿
■ 防范金融風險要管控投資杠桿,但首先要管控好消費杠桿,降低消費杠桿率
學界有一種流行說法:投資、消費、出口是拉動經濟的三駕馬車。而我認為,投資、消費、出口并非三駕馬車,三者合起來是一駕。其中消費是馬,投資是車,出口是車上的物品。也就是說,投資要以消費為牽引,若沒有消費需求,企業是不會貿然擴大投資的。所以防范金融風險要管控投資杠桿,但首先要管控好消費杠桿。
投資由消費帶動,那么消費靠什么帶動?古典經濟學的觀點,是收入決定消費。可是到馬歇爾之后,經濟學家的看法有了改變。費雪在1930年出版的《利息理論》中說,收入是一連串的事件(一系列消費活動)。如某人擁有10萬元,若用7萬元購買了消費品,這7萬元便是他的收入;余下3萬元不是收入而是他的資產(如儲蓄、股票等)。顯然,在費雪看來,收入有廣義與狹義之分:狹義收入等于消費;廣義收入則大于消費。
1936年,凱恩斯出版了《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為了解釋一個國家的消費需求不足提出了“邊際消費傾向遞減規律”。意思是:隨著人們收入增加,消費也增加,但消費增加卻趕不上收入增加,這樣消費在收入中的比重(消費傾向)會下降。從增量看,一個人收入越高,消費在收入中的占比就越低,故收入增長與消費增長并不同步。
上世紀50年代后,由于消費信貸悄然興起,于是出現了消費者的支出大于收入的現象。比如,有人用自己的收入本來買不起房,但有了消費信貸后他們便可通過銀行貸款購買住房。有經濟學家認為,這類現象的出現也證明收入決定消費的理論不成立。果真如此么?有兩位經濟學家用自己的“假說”對此作了否定的回答。
莫迪利亞尼的“生命周期假說”指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消費與收入會有不同的安排。通常的情形是:年輕時消費會大于收入,有負債;中年時收入會大于消費,有儲蓄;老年時,消費會大于收入,用儲蓄彌補缺口。前后算總賬,一個人一生的消費,最終仍取決于他一生的收入,其消費并未超過收入。
弗里德曼的“持久收入假說”認為,收入分為現期收入與持久收入,而決定消費的是人們三年以上相對固定的持久收入,而非現期收入。現期收入固然對消費有影響,但影響不會太大。一個人現期收入不高,但若持久收入高,他也有可能增加消費,不然就不可能有消費信貸存在。
不難看出,以上兩個假說講的其實是同一道理:從短期看,一個人的消費有可能大于收入;但從長期看,消費終歸還是要由收入決定。可這里有一個難題:照弗里德曼的假說,消費者按持久收入消費,銀行按客戶持久收入貸款,那么美國當年怎么會出現次貸危機呢?顯然,其背后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深層的原因是什么?我認為是消費杠桿率過高。舉個例子解釋:某人有100萬元想購房,假定銀行不提供房貸,那么他只能購買100萬的房產。現在假定有消費信貸,比如銀行可提供50%的貸款,那么他用100萬就可購買到200萬的房產,杠桿率是2倍;而銀行若提供90%的貸款,他用100萬便可購買1000萬的房產,杠桿率是10倍,可見信貸杠桿對擴大消費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當年美國發生次貸危機,正是杠桿率過高所致。這也給我們一個提醒,中國經濟穩增長要提振消費,而提振消費需要消費信貸的配合。但要注意的是,擴大消費應控制消費杠桿,否則一旦形成虛假市場需求會推高投資杠桿率,所以去投資杠桿,前提是要管控好消費杠桿。
降企業內部成本與減稅要雙管齊下
■ 如折舊不進成本,企業可用利潤進行固定資產更新
■ 政府應加大減稅力度,下調所得稅稅率
關于降成本,目前學界的關注點集中在兩方面:一是降企業內部成本;二是降企業外部稅費。去年減稅已達1.3萬億元,今年減稅力度還會加大。現在要研究的是,怎樣進一步降低企業內部成本?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對成本有深入的認識,讓我們先討論如何理解經濟學中的成本概念。
日常生活中,人們所談論的成本大多是財務成本,如固定成本、變動成本、總成本、平均成本等。而經濟學講的成本則是機會成本,即作一種選擇而放棄其他選擇的最高代價。兩者的區別:前者指價值耗費;后者強調成本要從選擇角度看,一項投資(價值耗費)若存在選擇,經濟學認為是成本,若不存在選擇,則不是成本。
于是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從選擇角度看,財務成本中的固定資產折舊是不是成本?如果是,它是一種怎樣的成本?如若不是,企業又該怎樣處理?我們知道,目前固定資產折舊是攤入成本的。不妨設想一下,假如不將折舊攤入成本,企業是不是可以大大降低內部成本?
問題在于,固定資產折舊是否計入成本,關鍵要看折舊究竟是不是成本?我的看法,若從機會成本看,固定資產投資是成本;而折舊卻不是成本。理由是,因為企業在決定是否購置固定資產之初有選擇,有選擇當然是成本。可折舊不同,固定資產一旦購置,企業便不再有選擇,沒有選擇,折舊也就不是成本。
經濟學另有一個成本概念,即“沉沒成本”。“沉沒成本”是指已經發生而無法回收的投資。比如你上大學四年,共花去學費10萬元,即便你最后沒有拿到畢業證,學校也不會把學費退給你。這10萬元是你的沉沒成本。斯蒂格利茨也舉過類似的例子:你花7美元買了電影票,事先并不知道這場電影是否好看,結果看到一半發現影片很糟,此時你要不要離開?斯蒂格利茨說應該離開。因為那7美元已經沉沒,不離開你會賠上更多時間。
固定資產折舊也如此。對企業來說,固定資產投資木已成舟,若企業不破產拍賣則無法變現,即便變現也無法足額收回。這樣看,固定資產折舊是典型的沉沒成本。既然沉沒成本不是成本,折舊就不必攤進成本,如此一來,企業內部就有了降成本的空間。可也許有人會問:折舊不進成本,固定資產如何更新?成本降低后企業要多繳所得稅怎么辦?
固定資產更新其實不成問題。折舊不進成本,企業利潤會增加,企業可直接用利潤進行固定資產更新;而讓企業多繳所得稅倒是個難題。要解決此難題,需要下調所得稅稅率。中央已明確表示將加大減稅力度,只要將中央的要求真正落實好,這個難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政府補短板重點是彌補市場失靈
■ 加大基礎理論研究投入 ■ 補齊生態環境短板
■ 調節收入分配
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不僅要“去庫存”,同時也要“補短板”。目前國內經濟“短板”何在?對此,學界見仁見智,至今尚無一致的看法,甚至對同一產業,往往會有兩種相反的判斷。人們有不同的判斷并不奇怪,長短本來就是相對的。若無長線產業,也就不會有短線產業。
問題是在長線與短線并存的情況下,產業結構應該怎樣平衡?上世紀80年代初,學界曾發生過一場爭論。爭論的焦點是,經濟平衡應按長線平衡還是按短線平衡?有學者根據美國學者彼得提出的“木桶原理”,主張按短線平衡。而也有學者不贊成,認為既然木桶的盛水量由短板決定,那么就應該補短板,按長線平衡。
事實上,以上兩種主張都是錯的。所謂長線產業,表明該產業供給已經過剩,此時若不去產能而按長線平衡,結果必然會雪上加霜;相反,若按短線平衡,那么就得去產能。但若此時不補短板,僅是去產能又難免矯枉過正,造成資源浪費。而且短線產業一旦發展起來,今天的長線產業很可能會成為日后的短板。
再往深處想,不論“按長線平衡”還是“按短線平衡”,潛臺詞都是資源配置由政府主導。可是政府并無先知先覺,不可能準確預知市場未來的變化,由政府主導怎可能達到結構平衡呢?當然不是說不能由政府補短板,而是政府與市場應有分工。我的觀點是:在一般競爭性領域,補短板要讓市場主導;在市場失靈領域則由政府主導。
若將競爭性領域的短板交給市場補,那么哪些短板需要政府補呢?經濟學研究表明,市場在以下三個領域通常會失靈:一是公共品或公共服務領域;二是經濟存在外部性的領域;三是收入分配領域。以上三個領域若存在短板,政府就應承擔起補短板的職責。
具體講,在公共品或公共服務領域,政府首先要加大對基礎理論研究的投入。每一次新技術革命的到來,皆以基礎理論研究的重大突破為支撐,而基礎理論研究成果屬公共品,相對于技術研發,目前是我們的短板所在。另外,基礎設施、義務教育、公共醫療服務等準公共品,有些市場不供給,有些市場供給不足,這些短板也需要政府投入。
在經濟外部性領域,當前最突出的短板是生態環境。造成環境污染的原因,是企業排污卻不承擔損害環境的社會成本。要保護環境,就得將社會成本內化為企業成本,可是市場卻對此無能為力。英國經濟學家庇古曾建議由政府向排污企業課稅,而科斯建議通過排放權的交易解決。有學者說科斯方案不需要政府,這看法不對。政府若不出面界定排放權,科斯方案何以落地?
另外市場還有一種失靈,即收入差距擴大。市場通行的分配規則,是“按生產要素分配”。馬克思分析過,按要素分配會導致兩極分化。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同志曾多次提出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先富帶動后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現在看,“按要素分配”確實能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收入差距也隨之擴大了。目前,中央把脫貧攻堅擺在更加突出位置,大力實施精準扶貧、精準脫貧,其實就是在補短板。
[作者系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副校長(副院長)、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