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哲學地位和功能顛倒相適應的是哲學對“他者”關系的顛倒。既然人的現實生活世界是比哲學更為基礎和本源的存在,而現實的人的生活世界并非鐵板一塊的僵化實體,而是一個多元的、開放的、不斷生成的場域,那么,試圖以絕對的總體化原則來規范現實生活世界的哲學觀念就必然失去了有效性、合法性,取而代之的是對多元、開放和不斷生成的生活世界的尊重和捍衛。這里的“多元”意味著,人的現實生活世界是由秉持不同世界觀的、有不同生存欲求和生存方式的個人及其活動構成的,它們不能被還原為任何單極化的、絕對的終極權威和力量;“開放”意味著,現實生活世界中不同個人、不同領域之間不是彼此獨立和對峙的,而是在相互交往、互動、合作與融合中“共在”和“勾連”在一起,構成無限豐富的生存與社會關系網絡;“不斷生成”意味著,人的生活世界總是通過人的活動不斷面向未來敞開的過程。對這種多元、開放和不斷生成的世界予以切實的承認和尊重,而不是像傳統哲學一樣以抽象觀念和原則強制性地剪裁后者,從而人為地扭曲現實生活世界,這是現實生活世界對哲學提出的基本要求。不僅如此,哲學的重大使命正體現在對現實生活世界的多元、開放和不斷生成本性的捍衛和守護,“多元”、“開放”和“不斷生成”則體現著生活世界的具體、豐富、創造和自由的本性,它與任何絕對的、抽象化的思想原則與抽象力量都是不相容的。哲學的存在價值就在于發揮其理性反省與批判的功能,對這種威脅保持充分的警覺,自覺地揭示其與生活世界的具體、豐富和創造本性相悖謬的傾向,從而維護現實生活世界的多元、開放與不斷生成的自由性質,這樣哲學就不再是生活世界之上的立法者和審判者,而成為內在于生活世界的超越性思想[14];不再以總體性的絕對原則來同化和消解生活世界中的異質性、豐富性內容,而是把捍衛這種異質性和豐富性內容作為自己的存在方式。這充分表明,哲學不再是以一馭萬、排斥異質性“他者”的霸權話語,而是承認、尊重并捍衛異質性的“他者”的“民主”性話語。
哲學與批判關系的顛倒是哲學深刻的自我啟蒙。擁有批判一切卻免于被批判的特殊地位,這是哲學的“特權主義欲求”與“貴族心態”的集中表現,也是哲學變得專橫和霸道的重要思想根源。與此相反,現當代哲學所獲得的一個重要自覺是:只有能夠容納和接受被質疑和被批判的哲學,才具有批判的資格,能否承認自身的有限性,并勇于向針對自身的批判敞開,是哲學發揮其批判功能的基本條件和前提。這集中體現在以下幾層含義上。首先,哲學必須向“自我批判”敞開。哲學的自我批判是哲學的自我解蔽和自我啟蒙,它使哲學獲得對于自身“偏見”的自覺,從而真正從獨斷和教條中解放出來。正如馬克思指出的:“哲學不是世界之外的遐想”[15],它總是被歷史文化傳統、意識形態觀念、流行的意見等所包圍和滲透,這決定了哲學并不具有“客觀中立”、“不偏不倚”的“上帝之眼”的神力,而是不可避免地籠罩在各種各樣“偏見”的“污染”和“侵蝕”當中。只有在自我批判中,澄清其思維方式、理論原則、價值信念中所包含的“偏見”,從而獲得關于自身有限性的清醒和深刻的自覺意識,哲學才能避免它曾經陷入的獨斷和蠻橫。其次,哲學必須接受生活實踐以及由此所決定的“歷史性”的批判。哲學不是站在歷史之外并規定歷史的超然存在,而是處于歷史之中、受歷史制約的“歷史性”存在,哲學是一種“歷史性的思想”,試圖超越“歷史”而立足于一個絕對超然的立場,無異于讓一個人拔起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是不切實際的幻覺和妄想,承認這一點也就意味著,哲學并不提供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點都適用的普適真理,任何一種哲學體系和哲學觀點都必定具有“不完備性”,在它誕生的時候,實際上已經包含著它的“過時”和“失效”,因此,哲學必須接受生活實踐以及由此所決定的“歷史性”的反駁,并在此過程中實現自我更新和超越。最后,哲學還必須向其他哲學思想的批判敞開。如前所述,任何一種哲學都具有不可擺脫的“偏見”并必須接受“歷史性”的命運,因此,它不是真理的壟斷者和獨占者,這就意味著,在任何一種哲學之外的其他哲學樣式同樣擁有“自由思想”的權力和空間,而且由于其他哲學樣式必定有著與其不同的異質性的思想視野和立場,不同哲學立場和觀點之間的相互批判和質疑,于是成為哲學存在和發展中不可避免的現象,對此,合理的態度是向這種批判和質疑敞開,而不是以絕對真理之名把后者視為“異端”,更不會在其頭上加上諸如“反動”和“腐朽”的帽子。能夠自覺地接受這種批判和質疑,不僅把它視為哲學存在和發展“生態”中不可缺少的內在組成部分,而且把它視為思想繁榮和思想創造力豐盈的重要條件,這是哲學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
哲學拋棄“特權主義的欲望”和“貴族心態”,自覺地使自身成為內在于現實生活世界的稟賦“民主”品格的精神維度,這是現當代哲學所取得的重大進展之一。哲學不再謀求“特權”并放棄唯我獨尊的“貴族”榮光,這不是哲學地位的降低,而是對哲學合理存在樣式和真實理論功能更為深入的理論自覺。這是哲學的一次深刻的自我啟蒙,它啟示我們:對哲學的獨斷和專橫保持警醒,彰顯哲學“民主”的精神氣質,無論對哲學,還是對從事哲學的人來說,都具有“性命攸關”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