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學書評》楊聯陞 著
商務印書館
《楊聯陞別傳》 蔣力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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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代的哈佛青年學者楊聯陞
楊聯陞(1914—1990),一個在漢學重鎮哈佛大學被特設為哈佛燕京講座教授的著名學者。一個自嘲為“雜家”而為漢學界奉為“宗匠”的史學家。一個被戴密微、費正清等漢學領袖厚愛高看為“漢學第一人”的學術天才。一個憑著厚重的博物和專精學識寫下一篇篇精到、精確、精致、精妙、精湛、精深的漢學書評的百科全書式的學人、“弓上搭箭頗多”的漢學看門人。一個忠實、嚴格、執信地踐行“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義理,因而在常識、通識、專門知識、冷僻知識、旁門知識、細度知識方面孜孜以求并傾囊以授的耕耘者和志愿者。
是聯絡人不是打手或監察員
西方的漢學書評傳統很早就成為一種對學術有孵化、涵養、監督、驗算效果的機制。書評是一種基于他者角度的審視,是一種思維,一種視角,一種尺度。漢學書評的終極使命,是將一部富有學術價值的私人著述推廣、升華、轉化為相對而言的公共用品。闡發書的妙處,導領書的用處,揭示書的弊處,校正書的謬處,都是書評作者的責任。
從楊聯陞在大學求學期間的1936年發表第一篇書評,到他發表一系列風華絕代的書評作品并逐漸聲名鵲起、功成名就,再到他1984年于古稀之年發表那篇著名的演講《書評經驗談》,整體書評風格從稚氣未脫、血氣方剛到成熟穩重、持論公允。其間,影響他的書評類型大致有古典風、流行風、君子風、民國風、東洋風、西洋風。而楊氏論說自己“楊家鋪子”的書評風格:“在這一領域里我采取的是聯絡人而不是打手或監察員的角色,力求這一評論有幫助、客觀而且直截了當;它們有時有所批評,但絕無貶損或攻擊之意。”
初到美國時,其書評是帶有探索性的,小心翼翼的筆法清晰可見,但平衡把穩的端倪已經呈現。縱是有所批評,后面的追加解釋仍然可以看出殷勤之色,“白璧微瑕”多次祭出。到后來筆法更加平衡老到,不論是錯誤較少的瑕不掩瑜之作還是錯誤相對偏多但無傷大雅的瑜不厭瑕之作,他一概應付裕如。《漢學書評》一書共收中、英文書評63篇。它們肯定不是楊氏書評的全部,據《楊聯陞別傳》的作者蔣力統計,楊所發表過的書評近200篇。
書評與學術論文在社會學定位中的微妙區別在于,它是一種人際交往。論學自是其核,互動仍是其表。那么,就不可能不遵行一定的社會規范,吻合一定的人之常情。在這方面,楊聯陞都用他的實際行動為我們樹立了足可師法的行為規范。他給學生的八字治學要領“認真、虛心、合眾、求通”中,隱約揭示了個中微妙分寸。
世外高人的朋友圈
以前,我們對于楊氏在國際漢學書評方面的建樹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楊聯陞別傳》一出,諸多背景材料紛紜披露,這給了我們一探究竟的可能性。
傳記的宗旨在于全面細致地交待傳主一生所作所為,按照時間順序平直敘述可以,分列專題盡道其詳也可以,借助“交游考”更具互動感覺地揭示傳主的一生行事當然更是未嘗不可。《楊聯陞別傳》從傳主的學術與情趣朋友圈切入,更方便披露出他所寫的那些專題論文和書評得自于什么樣的機緣。而且,以如此的角度說講楊聯陞的生平、容貌、個性、愛好、成就,恰恰是一個很取巧、很討喜、很有親和力的設計。楊聯陞是一個世界級的學術大咖,可因為他所從事的領域過分專門化,他在讀者中的知名度其實并不比那些很早就展現于大眾視野下的文化名人更富眼緣。借助朋友圈內的這些公眾人物把握傳主,會讓讀者耳目為之一新:原來楊聯陞是一個更有資格自我介紹為“我的朋友胡適之”的文化巨匠。展讀《楊聯陞別傳》里他與那些各懷絕技的名流們的私下交往,一個藏在深山人未識的世外高人活脫脫跳動在眼前,揮之不去。
蔣力先生不專門研究歷史,遑論那些深邃枯燥的經濟史、宗教史,可他是一個作家、藝術評論家,駕馭一個詩棋畫戲俱佳的才子的生活場景,他有足夠的自信。
楊聯陞的八大優勢
楊聯陞成為一位卓越的漢學家、漢學書評作家,依存并不限于以下優勢:
1、身份優勢。國際視野、通才立場、多元才情、博雅傳統,都可以著落在他那個強大深厚的師友圈。在他那個縱使輕松業余間也顯學業資質的關系網中,富積著他成為世界頂尖書評作家的土壤環境。
2、師友優勢。師友交往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左右一個人的學問傾向的。從《楊聯陞別傳》中探討楊聯陞的書評背后的花絮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3、才藝優勢。多才多藝或者說是在興趣愛好上覆蓋廣泛是中國古代士大夫比較推崇的人生特質。興趣每每轉化為漢學基本功,在楊聯陞的身上體現得極為自然。
4、語言優勢。能夠熟練運用中文、英文、法文、日文撰寫稿子或登臺宣講,這既作為一種表達介質又作為一種交往手段,促成楊氏在西方漢學、東方漢學間游刃有余的穿梭。
5、學力優勢。楊氏博覽群書,遍歷諸學,在諸多治學領域都積累了一定的學養。“由歷史了解政治、經濟、社會、哲學、佛學、禪宗、繪畫、俗曲等等,都是略有心得,只不過雜家而已。”從這個意義上,《楊聯陞別傳》提供了全景立體的視角,讓我們終于可以趨近“楊氏書評發生學”的正解。
6、地利優勢。楊氏進入哈佛,久在《哈佛亞洲學報》任書評編輯,大有與伯希和、戴文達主編的《通報》有意無意“爭先”于漢學影響的職責所系。居于專職書評作家這樣的定位,給了楊聯陞開漢學“雜貨鋪”的心理支持。一發而不可收,終于以書評奠定一世聲名。從后來的影響來看,《學報》超過了《通報》,自有楊先生的一份功勞。
7、性格優勢。如葛兆光所言,他的家是一個學術大碼頭。他的書信、日記、打油詩、紀念冊、書評同樣反映出他把自己的生活制成了一個漢學萬花筒,喜歡熱鬧,討厭孤獨。一如一個內向的人適合于成為專才一樣,楊氏的外向讓他更宜于成為通才。
8、資質優勢。與自己的老師陳寅恪甚至中國古代諸多學者相似,楊聯陞是文史兼修兼通兼長的學人。他的漢學書評本身恰是介入文史之間、各盡其長各舍其短的一種文體。
楊聯陞在東西半球與海峽兩岸學界所取得的巨大聲名,無愧于一個功成名就的漢學家,尤其是一個成果累累、風華無兩的漢學書評作家。周恩來都曾說“毛子水、楊聯陞我都知道,可以邀請他們在方便的時候回來看看”。
未有大著的遺憾
楊聯陞是具有中國傳統文化人理想版本的通才,同樣是一個符合西方漢學傳統的專精之才。特定心態和狀態下的失落,甚至自卑未必不曾掠過他寂寞的腦際。他有一首詩透出未有大部頭專著的急迫,甚至凄惶:“悅齋正是著書時,畫虎雕龍未有期。妄欲草玄頭已白,老蠶盡瘁吐余絲。”視為己任的書評事業占去了他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楊聯陞自己的話說就是:“務廣而荒,無以光大師門。”另一原因,是楊先生興趣愛好太多,注重與友人的交際,又因內心的抑郁催發了時不時發作的身體危機,都使他難以長時間閉關煉劍,這恐怕是他大作多而大著少的器質性原因。
好在,無論他自己是如何自陳“敢比仰山雜貨鋪,難為舜水異邦人”,他已經以精湛的學問和頂尖的書評呈現出其在漢學界不可替代和超越的無上尊崇。
長篇巨著自有人寫,而為漢學書評建構出國際水平的作業標準,僅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