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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正規的學術著作,是研究過程中隨手寫下的學術小品,但也表明了小兵正是他在書中一再提到的阿倫特所說的“認真對待文化的人”,“知道如何在古往今來的人、事和思想中,選擇他的友伴的人”。因此,他在寫《與民國相遇》時,是有兩個自覺的追求的。
一是從民國學術前輩那里,汲取現實生活中失落的學術精神和方法資源。比如《接續民國史學傳統》里用韋伯的話形容華東師大歷史系王家范老師的“研究狀態”:“沒有圈外人嗤之以鼻的奇特的‘陶醉狀態’,沒有這種‘你來之前數千年悠悠歲月已逝,未來數千年在靜默中等待’的壯志,你將永遠沒有從事學術工作的召喚”;并將先生的治史經驗歸結為“材料”與“思想”兩條,“前者是苦功,后者是靈性,判斷和聯想的能力”,因此,“太乖巧而不刻苦的,難成為歷史學家”,“刻板而缺乏思想,不敢獨立思考的,就很難成為出色的歷史學家”。小兵情不自禁地說:“善哉斯言!”他是把這些看似常識,卻很難做到的學術基本功學到手了。
但小兵更要做的,是尋找適合自己的研究之路。比如他提出要“穿透意識形態的重重迷霧,而窺知歷史與人性的真相,進而呵護生命之尊嚴與自由”(《學人本色許倬云》);要追尋“潛伏在歷史人物內心世界的蛛絲馬跡”(《毛彥文的感情世界》),探索“解讀歷史人物精神世界和政治實踐的新途”(《宋教仁與道德嚴格主義》);要關注“宏大敘事”所忽略的“小人物的情感與記憶”(《書生吳宓的辛亥志》),書寫大時代的“另類歷史”(《摩登上海的另類歷史》);要通過“別出心裁的小敘述”,揭示“波瀾壯闊的政治過程背后‘失蹤了的歷史’”(《從日常生活拯救知識分子的歷史》),開拓新的研究領域:知識分子、青年學生、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我們的大學史該如何書寫?》),公共輿論空間(《民國報人的風骨》),文人交往的公共空間(《“單身漢”金岳霖的美好生活》《林徽因與“太太的客廳”》《文化上海的歷史記憶》);以“史識”為歷史研究的“靈魂”,而“史識”又“建筑在廣闊的知識結構、恢弘的歷史視野、扎實的文本細讀、深邃的歷史思辨與蒼涼的現實感等等之上”(《知士論世的史學》),等等。
應該說,所有這些追求都貫穿于全書的寫作中,這就使得這本原是研究“副產品”的小書的背后,有了一個更為豐厚而遠未完全展開的研究新天地。我讀了以后,既感到新奇:書中談到的許多方面,都是我過去在研究中未曾注意的;又感到親切:在學術追求上我們確實有許多相通之處。
我曾經說過,我們的歷史研究的最大問題是“只有歷史事件而無人;或者有歷史偉人、大人物,而無普通人、小人物;有群體的政治,而無個體的心靈世界”(《“遺忘”背后的歷史觀和倫理觀》,收《幸存者言》)。我因此確定自己的文學史研究、歷史研究,“關注、研究的中心,始終是人,人的心靈與精神。是大時代里的人的存在,具體的個體生命的存在,感性的存在”,“我要處理的,始終是人的生命存在本身,存在的復雜性與豐富性,追問背后的存在的意義與人性的困惑”,“而我的寫作,也始終追求歷史細節的感性呈現,具有生命體溫的文字表達”(《大時代里的個體生命——錢理群作品精編總序》)。
現在我在小兵的新書里,也看到了類似的歷史觀念與寫作,真有如獲知音之感。這大概也是反映了當下中國學術研究的真實狀況:盡管每一個堅守學術的個人,都是孤獨與寂寞的;但也總能找到同道者,也就能夠在相濡以沫中,一路掙扎著奮力前行。在總體上我們多少有些悲觀、困惑;但進入具體的研究,我們又總能陶醉其間,享受創造的樂趣。讓我們就在這掙扎與享受中堅守下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