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學文化之于生態文明,不充分但有重要關聯
對當下科學要反思,對既有文明也要反思。從批判的角度看,進化即退化,文明即野蠻。推進文明的手法有兩大類型,都跟以強凌弱有關。第一種可稱之為排污圈地,第二可稱之為排污榨取。塞爾在《生地法則》中提出一種見解:文明的前提是骯臟,文明通過圈地、污染而發展起來。具體講,通過類似于尿、糞、血、精液的噴撒(即人類的排污)而占有,從而推動文明前行?。如今,展望生態文明,就要對上述文明推進手段進行徹底的批判。塞爾的結論是,大自然需要代言人,即為大自然說話的人,誰能勝任?一種特殊類型的科學家。但并非過去一般意義上的科學家,而是一些使用“生地語言”,關注天人共生的研究“生命與地球科學”的學者。我們相信,其中就包括博物學家。除了塞爾講述的為達圈地目的不惜污染自己疆土的文明推進手段外,還有更赤裸裸的通過遠程遙控攫取他鄉資源、財富或者傾倒廢棄物而污染弱勢國家、地區的文明推進手段。發達國家轉移工業污染已經司空見慣。礦山老板在落后地區建廠采礦,造成當地的水土、大氣的迅速污染,而自己卻居住在杭州、海南甚至國外度假勝地,他們用資本剝削了貧窮而短視的當地人,留下了一系列癌癥村,費金(Dan Fagin)的《湯姆斯河》和蔣高明的《中國生態環境危急》都講了相關案例。按現代性的邏輯,這一切罪惡都可以做得“合理合法”甚至天衣無縫,你情我愿。當發現不對頭時,問題已經相當嚴重,污染的始作俑者早已逃之夭夭。解決的辦法是維持社會公正,加強基礎教育,使落后地區的百姓覺悟起來,不再“自愿”地與資本和權力合作,不再為了眼前利益“豁出生命搞開發”。受怎樣的教育、如何覺悟呢?博物學有用武之地。“可是,誰能擔保這類科學不會再次壟斷知識?誰能擔保這類科學家不會成為新的權貴?誰又能擔保他們不會獨霸代言人之位而排斥異己?為此,必須訴諸真正的民主。如塞爾所言,‘真正的民主不僅使獲取信息成為可能,而且使得人們的參與變得活躍起來’。在三方游戲中,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成為‘生地居民’,充當生地的代言人,無論是主動還是被迫。這場游戲更是一場集體游戲,每一位生地居民都有權發出自己的聲音,并竭力防止它淪為權貴的獨白,無論他們是知識權貴、經濟權貴還是政治權貴。”?
也就是說,單有“生命與地球科學”、博物學,是遠遠不夠的,配合以充分的民主與完善的法治,生態文明才有希望。
從科學史的角度看,博物學是自然科學四大傳統之一,而且是其中最古老的一個。
作為與西方數理科學、還原論科學相對照的西方博物學經過漫長時間的發展?,本身也具有相當的豐富性,也可劃分為不同的類型。有些博物學家視野寬廣,在大尺度上思考問題,富有預見力,他們的想法對于今日考慮建設生態文明,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如19世紀的教育家查德伯恩在《博物學四講》中描述的,博物學與認知、品位、財富和信仰均有關系?。認知與財富方面容易受到關注,而品位和信仰經常被忽略,但恰好是后兩者與情感和價值觀有密切聯系,涉及天人關系。今日嘗試復興博物學,此四個方面均要考慮到,不能只在乎認知與財富。受沃斯特(Donald Worster)環境史研究的啟發,近代以來的西方博物學可粗略地劃分為兩大類型:帝國型和阿卡迪亞型(田園牧歌型)。兩者對于如今討論的生態文明都有關系,但并非都是始終有利的簡單因果關系。無法得出結論說,所有類型的博物學都有利于環境保護和生態保育。可以找到反例證明,有些博物學活動中的采集、獵殺、挖掘、販賣甚至展示,也直接或間接造成了生態破壞,只是影響力相對小些。也就是說,找不到簡單的對應關系。無法說某一種類型就完全無害或完全有害。比較而言,兩種類型的影響有一定的差異,阿卡迪亞型對于生態文明建設更具正面價值。
阿卡迪亞型側重觀察、感受和欣賞,并不很獵奇、并不特別在乎新種的發現和自然珍寶的收羅。從認知、科學史的意義上考慮,這種類型經常被忽視,因為此類博物學似乎沒有對近現代科學做出特別重要的貢獻。生態學算例外,但生態學并非當今科學的主流范式。帝國型則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視,雖然遠比不上數理、實驗科學。帝國型博物學的成果往往立即轉化成各門具體科學的知識點,被分解注入到別的學科,成全了地質學、地理學、植物學、動物學等,也為還原論科學提供難得的樣品。
阿卡迪亞型博物學的代表人物懷特、梭羅、繆爾、利奧波德、卡森等為生態文明建設提供了極為豐富、重要的思想資源,而他們實踐的博物學門檻反而很低,甚至沒有門檻。面向普通公眾考慮復興博物學,最重要的也是復興這一種類型,而不是鼓勵實踐帝國型博物學。現在缺少的不是個人能力,而是觀念和興趣。基礎教育廣泛開展博物教育、自然教育應當立足這種類型的博物學。可以從自己的家鄉、社區、城市做起,從小培育熱愛自己家鄉的真情實感。1955年我國引進的一部《研究自己的鄉土》的圖書,其具體內容早已過時,但標題和基本思想依然很好,可據此編寫出各種類型的本土、在地教材,補充當下普適、脫離實際的一般教材的不足。不了解不熱愛家鄉的土地、大自然,怎么可能關注他鄉及整個地球的環境?情感非言語所能窮盡,也非可視的力量可以完全度量。習近平總書記說,當今社會發展快速,“人們為工作廢寢忘食,為生計奔走四方,但不能忘了人間真情,不要在遙遠的距離中隔斷了真情,不要在日常的忙碌中遺忘了真情,不要在日夜的拼搏中忽略了真情”。真情的培養是個慢長的過程,包括人與人的真情,也包括人與自然的真情。中國教育界顯然忽視真情的培育,相比于“硬知識”的傳授,“真情”在各級教育體系中幾乎沒有地位。
博物學、博物學文化對于環保、自然教育以及生態文明建設,并不充分,沒有什么東西是充分的,有重要的相關性就很好。如果歸納法還有意義的話,我們就得重視歷史上博物學家的遠見和博物學家的豐富實踐。
大批公眾如果實踐阿卡迪亞型博物學,不但對個人身心健康有好處,也開通了個體與大自然接觸的新窗口(這是現代科學所無法提供的通道);普通人也能如我們的祖先一樣在自然狀態下感受、欣賞、體認大自然,更容易把自己放回到大自然中來理解,保持謙虛的態度,確認自己是普通物種中的一員,確認與其他物種與大地、河流、山脈、海洋共生是唯一的選擇。以博物思想武裝起來的公民還可以如“朝陽區群眾”一樣,監察環境的變化、外來種的入侵,及時向有關部門反饋信息或直接采取保護行動。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西方博物學文化與公眾生態意識關系研究”成果之一,項目批準號:13&ZD067)
注釋
①[法]塞爾:《生地法則》,邢杰、譚弈珺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第40、67~98頁;[美]科爾伯特:《大滅絕時代》,葉盛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150頁。
②[美]利奧波德:《原荒紀事》,邱明江譯,北京:科學出版社,1996年。
③[英]培根:《新大西島》,何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20頁。
④劉華杰:《從博物的觀點看》,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94頁。
⑤劉華杰:《近代博物學的興起》,載劉兵等主編,《新編科學技術史教程》,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12~232頁;劉華杰:《博物學文化與編史》,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張冀峰:《博物學不是鬧著玩的》,載《中華讀書報》,2016年3月4日。
⑥Pocock,Michael J. O., Roy, Helen E., Preston, Chris D., Roy, David B., "TheBiological Records Centre: A Pioneer of Citizen Science", BiologicalJournal of the Linnean Society, 2015, 115 (03): pp. 475-493.
⑦[荷]戴克斯特霍伊斯:《世界圖景的機械化》,張卜天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0年。
⑧吳彤:《走向實踐優位的科學哲學——科學實踐哲學發展述評哲學研究》,《哲學研究》,2005年第5期,第86~93頁。
⑨Gaukroger,S., The Collapse of Mechanism and the Rise of Sensibility,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10.
⑩[美]哈里斯:《無限與視角》,張卜天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4年。
?[美]阿克塞爾羅德:《合作的復雜性》,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日]黑川紀章:《新共生思想》,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5年。
?張立文:《和合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
?劉禾主編:《世界秩序與文明等級》,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
?[法]塞爾:《生地法則》,邢杰、譚弈珺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第40、67~98頁;孟強:《生地法則:為社會契約補充一份自然契約》,《新京報》,2016年12月17日。
?孟強:《生地法則:為社會契約補充一份自然契約》,《新京報》,2016年12月17日。
?Farber, P. L., Finding Order in Nature: TheNaturalist Tradition from Linnaeus to E.O. Wilson, 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劉華杰:《博物學服務于生態文明建設》,載《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第37~45頁;吳國盛:《西方近代博物學的興衰》,載《廣西民族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16年第1期,第18~29頁。
?Chadbourne, P. A.,Lectures on Natural History, New York: A.S.Barnes &Burr, 1860.
On the Revival of Natural History and the Future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Liu Huajie
Abstract: The discipline of natural history has been forgotten for a long time. Although we are witnessing a sign of its revival, people are still used to put it under the realm of science and science popularization. This sounds partly plausible, but has a lot of shortcomings. Under the grand background of establishing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n instructive orientation is to regard natural history as an ancient tradition parallel to natural sciences. The coexistence perspective seems to be more in line with historical facts. Moreover, natural history will become more conducive to public participation, so as to serve the construction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Keywords: natural history,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biogée, symbiosis
【作者簡介】
劉華杰,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導。研究方向為科學哲學、科學思想史、科學傳播學、博物學。主要著作有《渾沌語義與哲學》《分形藝術》《以科學的名義》《中國類科學》《看得見的風景:博物學生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