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 許紀霖
今天的問題在哪里?今天崇拜的是財富,而不是有特殊技藝的工匠。今天有各種各樣的排行榜,都是財富的排行榜,好像誰擁有最多的財富誰就是這個時代的英雄。但是缺的是什么?如果我們需要有一種普遍的工匠精神,我們今天缺的是專業技術的排行榜。
最近對“工匠精神”有一些討論。究竟什么是“工匠精神”呢?怎么理解呢?當然從技術的角度可以有很多的解釋,但“工匠精神”不能被簡單地理解為只與技術、經濟有關。既然談到了“精神”,它就不只是一個技術的問題,實際上它是一種文化,精神一定是文化。所以我今天重點要從文化的角度談一談何為“工匠精神”,怎么能培育出“工匠精神”,“工匠精神”意味著什么?
首先,“工匠精神”是一種專業精神。
什么叫專業精神?德國思想家馬克斯·韋伯最早發現了現代資本主義的秘密。他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是講資本主義怎么產生的,是到今天世界影響都非常大的名著。不要以為資本主義和商業有關,商業文明古已有之,幾個有影響的大的民族,商業都是很古老的一個現象,中國也是這樣。在西歐最早商業最發達的是地中海國家,威尼斯是當時的地中海乃至整個商業的中心。但是現在所熟悉的這套現代企業管理制度,竟然沒有最早發生在商業最發達的地中海沿岸,特別是威尼斯,而是發生在荷蘭,然后是英國,那是什么原因?
韋伯做了一個宗教和文化的分析,他發現這和宗教有關,意大利是天主教國家,天主教的宗教倫理當中,人是有罪的,在現實世界是一個黑暗之城,上帝之城才是光明之城。所以人活在現實生活是沒有意義的,最重要的是要贖罪,最后進入天堂。所以你在現實生活當中成就越高,越說明你是罪人。“富人要進天堂,要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在這種背景里面誰愿意去賺錢?
但是17世紀新教出現以后把這些都改了,因為在新教看來誰能進天堂這是命定的,命定以后你怎么來顯示你是上帝最好的選民呢?就看你在現實生活中的成就,成就越高越能證明是上帝最好的選民,你有可能進天堂。所以新教國家的人開始改變了,為了進天堂拼命地工作、拼命地賺錢。
現在的人賺錢是為了享受,為了積累財富,甚至非理性地積累財富。但是最早在清教徒看來,賺錢僅僅是為了進天堂,所以韋伯用了一句話“入世禁欲”。清教徒們積極地工作,但是在生活上非常節儉,是對于自己的欲望極其克制的人。美國最早的福特汽車公司的老板老福特,已經是億萬富翁了,還是穿了一雙破皮鞋,一身舊西裝,每天早上喝清咖啡、吃黑面包,這是他的清教徒式的生活,他賺錢主要是為了證明“我是上帝最好的選民”。今天的中國有點像19世紀的英國,就是工業革命后經濟高速增長。當時維多利亞時代是很保守的,還有一套宗教觀念。《有信仰的資本》是英國的一本書,介紹了19世紀英國十幾個著名的企業,比如說今天大家很熟悉的聯合利華。這些企業拼命地賺錢,賺了這么多錢又不消費,就做公益慈善。因為公益慈善是按照上帝的意志要求做。所以這是 “有信仰的資本”。早期那種拼命地賺錢,但是有一個宗教倫理在制約著,這和后來不一樣,后來當然西方也“入世縱欲”了,宗教已經退潮,更多的人進入消費主義,特別是1929年資本主義危機之后消費主義成為主流,如果消費疲乏,經濟就要出問題。
但是早期有一個東西留下來了,就是所謂的“志業精神”,我前面說“工匠精神”就是一種專業精神,也叫“志業精神”。這種精神是什么呢?我們講一個“天職”calling,就是最早一代資本家、企業家,他們是為了上帝而投身于工作的,所以他們賺錢是內心有一種呼喚,上帝聲音的呼喚就是calling,叫天職。后來社會慢慢世俗化了,很多人不信教,不可能都是為上帝工作,很多人不再有宗教信仰了。支撐你拼命工作的這種精神從哪里來呢?很多人認為“這就是一個飯碗,這是一個職業”,這是大部分人對自己工作的態度,但是工匠精神的背后不是一種職業,而是另外的東西——vacation,即“志業”。與你內心的志向有關,志業可以說是天職的世俗版本,你不是為了混口飯,為稻粱謀而從事自己的工作,你是為了自己內心的一種聲音、一種召喚在從事自己的職業,這個職業就叫做志業,工匠精神就和志業有關。
什么叫志業?美國有一位著名的倫理學家麥金太爾,他有本名著《追尋美德》,麥金太爾在這本書里面有一個很重要的精彩觀點,他說雖然人都追求利益,但是有兩種不同的利益,一種叫外在利益。外在利益是對權力、財富、知識的追求,用我們現在的話叫做“身外之物”,這些追求是對外在利益的追求。外在利益的特點是可以替換的,比如最初追求知識,做學問,后來發現做了半天的學問沒什么回報,工資很低,社會也看不起我們,算了,下海經商吧,轉而追求財富了。追求了半天財富,覺得商人的地位也不高,還是做官吧,又去追求權力了。這都是可以轉換的,這都是外在利益的追求。我們今天很多年輕人不斷跳槽,從這個行業跳到那個行業,這背后驅使的都是一種對外在利益的追求。哪個利益能夠有更大的回報感,我去追求哪一個。
但是麥金太爾講,還有一種利益是內在利益。內在利益就是“金不換”,就是你所追求的那個利益是不可替代的,“非此不可”,是你內心渴望的。不是為了換取一些很具體的身外之物,是為了滿足內心覺得好的生活,我覺得只有從事這個,才是我內心所渴望的。這就是內在利益。
志業就是一個能夠滿足你內在利益的職業。聰明人通常能夠從事好多工作、好多行業,干什么都出色,但是往往有一些人覺得他有自己內心獨特的追求,覺得只有干這個他才過癮,這就是他的志業。“工匠精神”的動力恰恰來自這樣一種志業,這種志業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專業精神。
今天我們有各個行業,每個行業里面都有自己獨特的專業品位和專業價值,你不從事這個行業你是體會不到的。你進入其中,你能夠對你從事的這個專業的內在品位有深刻的理解,而且愿意去鉆研它、體會它、追求它,把它作為自己的夢想,愿意不計功利地投入,把它做到完美,因為這是我的內在利益,這就叫做專業精神。
我們不要以為只有高精專的行業才有專業精神。20年前,上海當時提倡要學習一位勞動模范,叫徐虎,他是修馬桶的。那個時候修馬桶還不是一個社會職業,他是房管所里面專職修馬桶的,徐虎師傅很不錯,不辭辛苦,幫居民們解決了一個個的具體困難,這種精神也被提倡為“徐虎精神”。他是共產黨員,當然覺悟一定很高。當時我寫過文章,我說徐虎整天為人民服務,如果覺得自己很痛苦,那么肯定是支撐不了多久的。他一定有專業精神,他把修馬桶作為自己的志業,而且從中得到了快樂。人家都搞不定的,他搞定了,居民們都很感謝他,他從中得到了一種滿足感,尊嚴感,他一定有這樣的專業精神。各行各業都有專業精神,在中國很多行業里面大部分人是很難體會專業精神的,甚至很難從這個專業里面得到一種內在的享受和快樂,這就是問題所在。
今天的問題在哪里?今天崇拜的是財富,而不是有特殊技藝的工匠。今天有各種各樣的排行榜,都是財富的排行榜,好像誰擁有最多的財富誰就是這個時代的英雄。但是我們缺的是什么?如果我們需要有一種普遍的工匠精神,我們今天缺的是專業技術的排行榜。比如手機,現在說華為壓倒小米了,為什么壓倒?銷量壓倒了,銷量成了標準。很少說從
專業技術角度,從行業聲望角度,來制定一個排行榜。要說銷售量,蘋果不是第一,但是專業技術方面的行業聲望,目前為止沒有一家可以和蘋果叫板。現在太重視財富了,各種各樣的排行榜都以財富作為標準,我稱為“外在價值”,但是缺乏的是一種“工匠精神”所體現出來的“內在標準”:專業技術排行榜、行業聲望的排行榜,都沒有。假如深圳創新發展研究院搞一個這樣的排行出來,肯定影響很大,特別是在深圳這個地方,深圳在行業技術、專業聲望很多地方都領先了,這種排行榜的推出才會有可觀的意義。
我們都知道有一句話叫“會笑的人是最后笑的人”,各行各業的競爭背后誰能笑到最后?真正能夠脫穎而出的是具有這種工匠精神的人,最看重的不是財富、金錢,而是最后能夠在自己行業里面領先。華為不上市我覺得是對的,一上市就要受到股東的壓力,各種各樣的利潤報表,就受到了各種各樣外在的因素的影響。如果不上市,壓力會小得多,會專心致志地來追求自己的專業技術在那個行業里的內在價值。
第二,工匠精神是一種信仰。
工匠精神不僅是一種精神,而且在我看來還是一種信仰。我前面講,現在的這套企業制度竟然是從新教倫理里面脫胎而出的,就和宗教有關,宗教是一種信仰。這里我要引用20世紀大作家沈從文先生的一句名言:“文學之于我,不僅是興趣,而且是信仰。”這句話我看到以后,有一種觸電一樣的感覺,要支撐你從事一個專業,樂此不疲地受到各種挫折還愿意鉆研下去,與它終身為伴,有時候僅僅靠興趣是不夠的,興趣是可以發生轉移的,但是一旦興趣成為你的信仰了,那就是真正金不換了。“工匠精神”對于工匠們來說,實際上是一種信仰。
我們都非常喜歡蘋果手機,喬布斯把蘋果的產品,無論是電腦還是手機,做到了極致。這個產品不僅在技術上是極致,而且還是一個藝術品。有一個詞叫做“技藝”,這個詞我非常喜歡,既是技術又是藝術。蘋果在技藝的層面做到了完美和極致。
一個產品要做到完美,到了很高的階段之后,每提高1%,它的投入可能就不是1%,而是10%,甚至更多,是以幾何級數增長的。一般人如果只追求市場的價值,會覺得得不償失,但是喬布斯的邏輯不是商業邏輯,他就是一種工匠邏輯,他的動力就是對內在利益的追求,我要把我的產品從技術到藝術都做到完美和極致,所以今天才有一個無人可挑戰的蘋果,才有那個永遠都讓人懷念的喬布斯。中國媒體有一句神評論,說中國人“老是想著job,所以永遠出不了Jobs”。因為喬布斯有一種工匠精神,這是我們欠缺的。
大家都說年輕人要有理想,世俗時代的理想主義精神是什么呢?我們不必提得太高,一講到理想主義好像一定要是道德上的圣人、有家國天下情懷。理想主義在我看來就是從你腳下這塊地方做起,就是把你所從事的工作做到完美、做到極致,而不是把它看成是一個養家糊口的飯碗。理想主義的精神恰恰是你有一種專業精神、志業精神。
要有這樣一種東西,當然你要對自己的領域和從事的具體工作有敬畏感,當然要有競爭,但是僅僅有競爭是不行的。我們以前很相信市場,覺得市場有一只看不見的手,通過市場自由競爭,自然會產生優質的產品。但是,如果缺乏一種工匠精神,在野蠻生長的市場早期階段,勝出的可能不是那些工藝最好的,而往往是那些粗制濫造的,這就是所謂“劣幣驅逐良幣”。
市場經濟時代,有一種倫理叫做“工作倫理”,或者叫“職業倫理”,這就是對自己的專業有責任感,是把自己的專業看成一種信仰,這就可以培養出一種倫理的精神。
馬克斯·韋伯有另外一個著名的看法,他說人都是有理性的,但是人的理性有兩種,第一種理性叫價值理性,第二種理性叫做工具理性。價值理性就是一個人在從事自己行動的時候,只為自己的動機負責,為自己的目的負責。對于一個宗教徒來說就是“做到盡可能的完美,把結果交給上帝”。這就是一種價值理性,只問耕耘不問收獲,這當然是一種信仰。
但是現代社會是一個世俗社會,大部分的人是不按照這種價值理性來行動的。大部分的人不問這個選擇、這個行動終極目的是否合理,是否有意義沒意義,他只設定很具體的目標,只問要達到這個目標我該如何行動,采取一個什么樣的方案,又通過什么樣的一種工具我來實現這個目標,這就叫做工具理性。
韋伯就講,現代資本主義、現代企業制度,實際上就是工具理性所支配的。只生產,不問最后生產出來的東西對人類有利還是有害。現代人普遍的行動方式都是工具理性,當然這也沒什么好指責的,如果沒有工具理性,今天的財富、今天的技術不可能有這樣一種爆發性地增長。
但是在今天我們這個社會里,我們會發現由于資本主義產生以后,包括18世紀啟蒙運動以后,人的理性方式只用到一種工具理性的話,最后我們的生產目的、我們追求財富的最終目的,被忘記了。人類現在擁有了能夠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但是忘記了我們為什么要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是否要有一個限度,人與自然、與生態環境是否要有一個和諧、平衡的問題。我們這樣拼命地促進財富增長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這個終極的意義到底是什么,這些東西今天都忘記了。似乎追求財富、追求欲望的滿足成為我們唯一的生活目的。但是,隨著人類財富的增長,隨著我們擁有物質的增加,人類的幸福感并沒有因此而增加,反而在減少。這是價值理性會問的問題,而工具理性不會問這個終極的目的為何。
涉及各個具體行業,當我們僅僅是為了盈利,為了賺快錢,為了市場的需求而進行生產,這僅僅是一種工具理性的態度。但是,我們究竟是為了實現一個什么樣的價值,這個終極性的目標今天卻被淡化了。一旦一個行業自身的行業內在價值被淡化了,這種工匠精神也就衰落了。
前不久放映的吳天明導演最后的作品《百鳥朝鳳》,是一個嗩吶匠的故事。我看了以后很震撼,這個“匠”特別好,他追求的就是那種嗩吶自身的精神。老嗩吶匠說:吹嗩吶不是吹給別人聽的,那是吹給自己聽的。《百鳥朝鳳》在我看來是一曲挽歌,是一曲中國古代匠人精神的挽歌。吳天明觸及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問題,即工匠精神的匱乏。
現在各地都在提倡創業,你僅僅有工具理性可以創業,但是創不了大業。創不了像華為、騰訊、阿里巴巴這種真正的大業。為什么?創大業的人是要有夢想的,馬云有一句名言:“夢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它實現了呢?”這句話是對年輕人講的。但是我們對夢想的理解不要狹窄,在我看來夢想和目標是不一樣的,目標每個人都有,現在凡是自我理性能力很強的人都有一套人生規劃,但是這個東西叫“目標”,目標是具體的,但是夢想是抽象的。
馬云的夢想是什么?一開始搞黃頁,他的夢想是要為中小企業服務,這是他的夢想。他不是僅僅為了賺錢,他有他的夢想所在。以這樣一個夢想作為一個價值理性,然后一步一步往前,最后做大、做強。
前不久發生了一個大事,阿爾發狗在人與機器的圍棋大戰中打敗了人類,這個事情轟動了全世界。這家公司后來被谷歌收購了,谷歌是一家什么公司?谷歌竟然是一家“10%的人負責賺錢,90%的人負責胡思亂想和科技創新”的公司。這家公司不是賺快錢,不是把所有的主要精力都是用于賺錢,它造就的是人類的夢想。它關注以前人類都難以想象的、連科幻作品只是依稀猜想到的那些夢想,它要努力地實現它。過程中可能經歷了很多我們所不知道的失敗,但是實現的那部分震撼了整個世界,可能會改變人類。這就是有夢想的公司,有夢想的創業者,最后是創造了大事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