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戰結束后，為了對抗蘇聯陣營并解決德國問題，美國支持歐洲統一運動。但隨著歐洲統一運動的發展，當20世紀50、60年代美歐之間不斷發生經貿摩擦時，美國不得不采取強硬措施以維護自己的經濟利益。冷戰的大戰略環境使美歐尚能努力保持團結，但冷戰結束后，戰略環境的改變或許能使經濟競爭因素產生與此前不同的影響。

【關鍵詞】歐洲統一　美國　美歐關系　貿易摩擦

【中圖分類號】D5　　 　 　　【文獻標識碼】A

冷戰結束后，隨著歐盟的不斷發展壯大，美歐之間的各種矛盾和分歧也不斷增多，盡管在大多數時期雙方在政治和安全領域基本上能夠保持團結，但在經濟領域，兩者間的競爭實際上是在不斷加強，尤其是在歐洲開始建設歐元區以后。因此有不少人認為，隨著歐盟與美國的經濟競爭不斷加強，美國對歐洲統一的支持政策可能會出現變化，甚至有人認為美國會不斷試圖分化和削弱歐盟。

事實上，在歐洲統一運動產生和發展的過程中，經濟考量確實曾經影響過美國對歐洲統一運動的政策立場，對于自己所支持的歐洲統一將會給自己帶來的經濟競爭，美國政府也早就有所考慮。本文將對這個問題及20世紀50、60年代美歐之間發生貿易摩擦時美國政府的具體做法進行考察，以揭示經濟因素是如何影響美國的相關政策制訂的，希望以此能為考察今后美歐關系的發展走向提供一點啟示。

支持歐洲統一，政治考慮優先于經濟考量

美國對歐洲統一運動曾經長期持冷淡態度，直到富蘭克林·D·羅斯福任美國總統時期，美國政府仍然不支持歐洲統一運動。①美國對歐洲統一運動支持政策的確立，是在杜魯門任總統時期實現的，在馬歇爾計劃開始正式實施的1948年，美國政府已經開始公開表示支持歐洲統一運動。美國政府對歐洲統一運動政策的轉變，與當時美蘇發生冷戰這一大環境有很大關系。加強西方陣營的力量以遏制蘇聯，這是美國對歐洲統一運動轉而持支持政策的一個重要考量。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美國開始支持歐洲統一并不僅僅是為了對付蘇聯，同樣重要的是它還想利用歐洲統一運動來解決德國問題，具體來說就是要通過歐洲統一使德國完全融入西方，防止德國再次威脅歐洲的和平與安全。

1948年2月24日，由喬治·凱南主持的美國國務院政策設計委員會向美國政府提交的一份絕密文件，詳細地闡述了美國支持歐洲統一運動的理由。這份文件指出，“從長遠來看，西歐和中歐的未來只會有三種可能……如果沒有一個真正的歐洲聯邦，并且德國又恢復為一個強大和獨立的國家，我們必定會看到德國企圖再次統治歐洲。如果沒有一個真正的歐洲聯邦，并且德國沒有恢復為一個強大和獨立的國家，歐洲就會被蘇聯統治，因為無組織的西歐是無法長期與有組織的東歐對抗的。唯一合理的有希望能避免上述任何一種不幸的措施，是在西歐和中歐建立某種形式的聯邦。”②從這份文件可以看出，美國政府當時決定支持歐洲統一運動，主要是為了實現遏制蘇聯和解決德國問題的雙重政治目標。政治考慮是決定美國政府支持歐洲統一的最基本因素。

但是，經濟因素也并非沒有在美國政府的考慮范圍內，因為歐洲統一畢竟也將會對美國的經濟產生重大影響，因此美國政府不可能不考慮歐洲統一的經濟影響。事實上，在二戰結束之前，經濟考慮曾是決定美國政府對歐洲統一運動態度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美國最擔心的是歐洲成立統一組織后可能會損害美國的經濟利益。

1930年當法國外長白里安向國際聯盟提出建立歐洲聯盟的方案時，美國對此反應消極。因為美國擔心新成立的歐洲聯盟會用高關稅壁壘阻礙美國的產品進入歐洲市場。

1943年秋季，美國國務院對如果在歐洲出現一個關稅同盟將會對美國有何經濟影響也曾進行過分析，那時研究得出的最后結論是，“就像一個正在幼兒園成長的小姑娘一樣，從我們的長遠經濟利益來看，一個歐洲聯盟（European union），或許是非常非常好的，但也可能是非常非?？膳碌摹?rdquo;③也就是說，它認為歐洲統一的經濟后果尚難以預料。但可以看出，美國政府對歐洲統一對美國可能會產生的經濟影響也是非常重視的。

不過，實現對外政治戰略目標的需要促使杜魯門政府下決心支持歐洲統一運動，美國政府的這一立場在后來很長時期內都沒有發生變化。為了實現政治戰略目標，美國政府甚至認為，即使為此付出一定的經濟代價也是值得的。

1955年，當英國外長麥克米倫向美國闡明英國不打算加入即將建立的歐洲經濟共同體，并指出歐洲經濟共同體可能會損害貿易自由主義時，當時的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就曾向他指出：“六國共同體可能會發展出貿易保護主義傾向。它也可能會表現出更大的獨立性。然而，從長遠來看，我相信由此產生的更緊密的共同體能夠使它負起更大的責任，并使它能為西歐的共同福利做出更大的貢獻。”④在肯尼迪政府內擔任國務卿的喬治·鮑爾（George Ball）于1961年在談到歐洲經濟共同體時也曾經指出，為了促進實現歐洲共同市場的政治前景，美國寧愿犧牲一定的貿易利益。⑤由此可見，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初，美國在制訂其對歐洲統一的政策時，政治考慮始終是占第一位的。為了實現歐洲統一的政治前景，美國政府決心不讓美歐間的經濟競爭和貿易摩擦影響美國對歐洲統一的整體政策。

在經貿摩擦中決不輕易讓步

雖然在戰后冷戰的形勢下，美國政府在歐洲統一問題上首先側重的是政治考慮，但在美歐間的經貿摩擦問題上，美國政府似乎并沒有像它所聲稱的那樣愿意做出慷慨的犧牲。

在對外經濟政策問題上，戰后在美國政府內部一直存在著幾種不同的主張傾向。認為歐洲統一的政治好處值得美國為之付出一定經濟代價的，只不過是連續在幾屆美國政府內部都占了上風的美國的“歐洲主義者們”的觀點。以美國財政部為代表的“殘存的赫爾主義者們”則一直主張在全球范圍內建立以關稅與貿易總協定為代表的自由貿易體系，他們對歐洲統一所成立的共同體一直不十分贊同。⑥因為他們擔心成立地區性的經濟共同體會損害美國在全球范圍內建立自由貿易體系的努力。美國政府內這部分人的觀點在當時也擁有相當大的影響。

另外，在美國工商和企業界，也有很多人對歐洲統一的看法與美國政府的立場不同。這些人更加警惕歐洲統一可能會對美國企業所產生的消極經濟影響。工商企業界的壓力，也是后來美國政府在美歐貿易摩擦中往往不得不采取強硬立場的一個重要原因。

隨著戰后西歐經濟的復蘇及歐洲統一進程的不斷發展，美國與西歐之間的經濟摩擦出現了加劇的趨勢。歐洲煤鋼共同體自1952年開始運營以后，因為它的鋼鐵出口機制帶有卡特爾制的特點，所以它引起了美國政府內的商業部以及許多美國工商業界人士的不滿。艾森豪威爾政府一開始還積極為歐洲煤鋼共同體辯護，但到了1956年6月，它自己也不得不警告歐洲煤鋼共同體對它的卡特爾問題采取相應的措施。后來美國商業部還曾一度暫時取消了歐洲煤鋼共同體從美國進口廢鐵的許可證，以對歐洲煤鋼共同體施加壓力。

除了鋼鐵以外，從1958年開始，由于石油等新能源的使用，使西歐煤炭生產出現大量過剩，導致許多煤炭工人失業。作為西歐煤炭主要出產國的比利時和西德紛紛采取措施，削減煤炭產量并限制對外國煤炭的進口。這些措施直接影響到了美國對西歐的煤炭出口，引起了美國的強烈不滿。

為了解決煤炭危機，歐洲煤鋼共同體的高級機構決定考慮啟用煤鋼共同體條約的危機條款，實行削減煤炭產量，對外國煤炭進口實行配額制，對失業工人進行救濟等等。這些措施的實施無疑也將會對美國的煤炭出口產生很大的消極影響，因此美國政府反應強烈，通過多方面的干涉，美國使得歐洲煤鋼共同體的高級機構最終沒有啟動危機條款，而是用協調的方法解決了美國對西歐的煤炭出口問題。

除了煤鋼之外，另一個導致美歐之間發生經濟摩擦的領域是農產品的進出口。1957年西歐六國簽署了《羅馬條約》，決定要建立一個西歐共同市場。這一構想的實現將會對美國的經濟產生極為重要的影響，因此艾森豪威爾政府對此深表關注，這其中尤其令艾森豪威爾政府矚目的是西歐共同市場計劃將要采取的共同農業政策問題。西歐是當時美國農產品的主要出口對象之一，美國擔心西歐六國實行共同的農業政策將會影響美國農產品對西歐的出口。

在歐洲經濟共同體各國開始采用共同的農業政策以后，美國政府在新一輪的關稅與貿易總協定（GATT）談判（狄龍回合）中，曾堅持把關于農產品和工業品的談判聯系在一起，它希望能通過這種談判，促使歐洲經濟共同體各國摒棄保護主義的農業政策，放棄對本國農業生產的補貼，并對其它國家開放本國的農產品市場。然而美國的呼吁并沒有得到西歐各國的認同，西歐各國把美國的抗議看作是“不重要的顧慮”。⑦因此雖然經過了曠日持久的談判，但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美歐在農產品的生產和進出口問題上未能達成什么協議。

在這種情況下，1962年和1963年，美國與歐洲經濟共同體圍繞美國向西歐出口凍雞問題又發生了激烈的貿易爭端。根據共同農業政策的規定，歐洲經濟共同體從1962年8月開始，對進口的禽肉征收新的稅收。這直接損害了美國禽肉加工業的利益，因此他們向政府施加壓力，要求美國政府采取相應的措施。美國政府對歐洲經濟共同體的這一新舉措也深表憂慮，因為這一事件似乎表明，許多美國人所擔心的西歐統一后會成為內向的、對外實行高關稅壁壘的經濟實體的噩夢正在實現。因此美國政府向歐洲經濟共同體提出嚴重抗議，美國輿論也開始對西歐進行大力的抨擊。連一向積極支持西歐統一的參議院對外關系委員會主席富布賴特也發表聲明，聲稱如果歐洲經濟共同體堅持實行保護主義的經濟政策，美國將不得不對它當前的對外政策做出調整。暗示美國政府可能會改變它對歐洲統一運動的態度。⑧

由于美歐之間的多方交涉沒能取得成效，最后美國把這一爭端提交到關稅與貿易總協定組織內，交由其實行仲裁。最后，關稅與貿易總協定的相關委員會對美國的損失作了評估之后，決定允許美國對歐洲經濟共同體的四類產品實行數量相當的報復性措施。凍雞爭端就這樣通過實施貿易報復得到了解決。

在20世紀50、60年代美歐之間發生的這些貿易摩擦中，美國政府一度面臨著非常矛盾的困難選擇。一方面，美國政府為了實現對外政治戰略目標，非常愿意支持歐洲統一，美國領導人甚至表示美國愿為此付出一定的經濟犧牲；另一方面，當歐洲統一一旦真的損害到美國的經濟利益時，美國政府頓時面臨國內巨大的壓力，這種壓力使得美國政府又不得不對歐洲采取強硬態度。美國政府最終的這些做法表明，在美國政治體制的特點下，要想讓美國為歐洲統一犧牲自己的經濟利益，實際上是非常困難的。

結語

20世紀50、60年代美歐之間發生的貿易摩擦，對當時的美歐關系產生過重要影響。

對美國來說，這些貿易摩擦使美國再次認識到，美國與西歐的重要利益畢竟并不總是一致的。西歐各國有自己共同的利益，即使美國積極支持歐洲統一運動，美國也無法保證這一統一運動不會損害美國自身的利益。換句話說，美國開始認識到歐洲統一體所具有的獨立性及其同美國競爭性的一面。為了防止西歐出現地區主義傾向，美國此后一方面不斷向歐共體施加壓力，要求其保持開放性，另一方面又不斷強調，美國支持的是大西洋共同體內的歐洲統一，即歐洲統一不能脫離北約框架下的跨大西洋聯盟。

對于西歐各國來說，美歐貿易摩擦則是使西歐各國看到了自己力量的局限性。這些國家想維護西歐的經濟利益，但是歐洲統一又需要美國的大力支持，因此他們在經濟上不得不對美國做出足夠的讓步。因為美國的支持對歐洲統一運動來說，絕不是可有可無的。事實上，西歐各國當初正是在美國的大力推動下才走上統一的道路的。在歐洲煤鋼共同體、歐洲經濟共同體和歐洲原子能共同體的建立過程中，美國都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另外，美國還承擔了當時整個西方集團的主要防務責任，這使得西歐能夠在一個比較安全的環境下專心恢復和發展自己的經濟。因此，雖然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已經使西歐認識到美國并不總是可以依靠的，戴高樂1958年重新上臺后也極力倡導西歐保持獨立性，但在當時的大多數西歐國家領導人看來，西歐尚不具備脫離美國獨立的能力，在許多重大問題上，西歐還得依靠美國。

通過以上研究我們不難發現，在20世紀50、60年代的美歐經貿摩擦中，美歐都受到了當時大戰略環境的限制。因為維持雙方政治上的團結都是他們的基本目標，因此雖然有時雙方的貿易摩擦也很激烈，但總的來說這種經濟摩擦都能被控制在一個有限的范圍內。但在冷戰早已結束后的今天，美歐所處的戰略環境已經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因此要研究今天美歐之間的經濟競爭，預測美歐關系未來的發展走向，就有必要確立一種新的視角，對于美歐經濟競爭有可能會產生的深遠影響，以及這一因素對于美國對歐洲統一所持政策的影響，都需要做出充足的估計。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注釋】

①關于富蘭克林·D·羅斯福政府不支持歐洲統一運動的原因，可參見何維保“富蘭克林·D·羅斯福政府對歐洲統一運動的態度及其成因”，載《南都學壇》，2003年第3期。

②U.S. Department of State, The State Department Policy Planning Staff Papers: 1947—1949, Vol.2, New York: Garland Publishing, INC.,1983, p.110.

③⑤Pascaline Winand, Eisenhower, Kennedy, and the United States of Europe, New York: St.Martin's Press, 1993, p.1, p.267.

④FRUS, 1955—1957, vol.Ⅳ, p.363.

⑥實際上從實施馬歇爾計劃開始，美國財政部就反對支持建立歐洲支付同盟（UPU）等措施，從而給美國政府內部支持歐洲統一的力量造成了不小的障礙。相關內容見Richard D. McKinzie與Theodore A. Wilson1971年對哈里曼所做的口述史專訪，http://www.trumanlibrary.org/oralhist/harriman.htm，June 1983。

⑦Nick Butler, The International Grain Trade: Problems and Prospect, London: Croom Helm, 1986, p.115.

⑧Pascaline Winand, Eisenhower, Kennedy, and the United States of Europe, p.301.

責編 /豐家衛（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