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政治極化,特別是民主、共和兩黨的黨爭極化,是當前美國政治的突出現象。美國民主、共和兩黨不僅在意識形態取向和重大國內外政策上分歧嚴重,雙方對對方的“情感溫度”也急劇下降。美國的極化政治波及對外政策的制定,導致其對外政策缺乏連貫性,過分夸大外部威脅,且過分強調美國優先。極化政治下的美國對外政策,不僅可能加劇中美對抗風險,也會給亞太地區的和平、穩定與繁榮蒙上陰影。
【關鍵詞】美國 政治極化 中美關系 亞太局勢
【中圖分類號】D771.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4.20.009
【作者簡介】韋宗友,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教授、博導。研究方向為美國安全與政治、中美關系、全球治理。主要著作有《美國印太安全布局研究》、《霸權陰影下的對外戰略》、《約翰遜時期的美國對華政策(1964-1968)》(合著)等。
政治極化是當前美國政治的突出現象。美國兩大主要政黨民主黨和共和黨,不僅在意識形態和政策取向上立場日益對立,而且兩黨及其選民對對方的立場和態度,或者說“情感溫度”,也在急劇下降,甚至將對方視為“政治異端”。美國政治極化加劇,不僅在美國國內頻頻引發政府關門等危機,還投射到美國對外政策的制定上,可能誘發新的地緣戰略風險。
當代美國政治極化的特點
政治極化并非當代美國政治中的新現象,可以說這一現象與美國的政黨政治如影隨形。但是,在社交媒體高度發達、政黨動員能力顯著增強,以及兩黨斗爭日趨激烈的當下,美國政治極化呈現出至少五個方面的鮮明特點,這也是觀察當今美國政治的重要切入點。
民主、共和兩黨的內部身份認同顯著強化。20世紀50年代,美國民主、共和兩黨的“雷同”,特別是共和黨在重大內政外交政策上附和民主黨,淪為“跟屁蟲黨”(Me too Party),曾被政治學者廣泛詬病。這種情況延續至20世紀70年代,也沒有發生根本性改變。根據美國學者馬修·勒文杜斯基(Matthew Levendusky)的研究,當時,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在意識形態方面是混雜的,無論是政黨精英還是普通黨員,都存在相當多的自由派和保守派。在選舉投票時,存在大量民主黨黨員投票支持共和黨候選人或共和黨黨員投票支持民主黨候選人的“分裂投票”情況。一些政治學者甚至得出結論,美國政黨政治已經走上了下坡路,在普通民眾眼里,它們已經無足輕重了。[1]
然而,這種情況隨著共和黨內部的逐漸保守化,特別是美國南部大批保守派民主黨人轉向共和黨而逐漸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經過幾十年的演變,到了21世紀,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內部出現了顯著的“同質化”傾向,黨內自由派和保守派雜處的局面已不復存在。共和黨逐漸演變成保守派政黨,而民主黨則逐漸轉變為自由派政黨。在兩黨內部,上至政黨精英,下及普通黨員,都更加認同本黨,并與對方劃清了界限。在投票方面,無論是在國會山的議員投票,還是選舉時的普通黨員投票中,“分裂投票”現象越來越少,絕大部分國會議員或普通黨員都會投票支持本黨提出的法案或本黨候選人。據統計,在20世紀60年代和20世紀70年代,國會參眾兩院投票時,有大約四分之三的本黨議員會一致投票,另外四分之一則與對方議員一致投票,國會因此更容易形成“兩黨一致”議員投票聯盟。然而,到了20世紀90年代、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分裂投票”的情況越來越少,大約90%的國會議員都會與本黨的投票一致。[2]
民主、共和兩黨的意識形態鴻溝日益擴大。自20世紀60年代美國民權運動以降,美國民主、共和兩黨的意識形態差異日益凸顯。一方面,20世紀60年代風起云涌的美國黑人運動、女性運動、反越戰運動,迫使肯尼迪和約翰遜政府先后通過一系列民權立法和進步取向的國內政策,促使民主黨逐漸轉變成在意識形態上更具自由主義色彩的政黨。另一方面,民權運動、特別是美國南方黑人民權運動的激烈爆發,連同民主黨政府的民權立法和民權改革,引發了南方白人的極大恐慌與不滿,他們紛紛“改旗易幟”,脫離日益自由化的民主黨,轉向共和黨,這也加速了共和黨的保守化傾向。與此同時,經過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戈德華特、特別是里根總統等保守派領導人的改造,共和黨逐漸轉變成意識形態上極具保守主義色彩的政黨。進入21世紀,特別是經過民主黨籍總統奧巴馬的八年執政和共和黨籍總統特朗普的四年執政,民主黨日益“左轉”,而共和黨則更加“右傾”,民主、共和兩黨的意識形態鴻溝進一步擴大。據美國民調機構蓋洛普統計,2022年,民主黨內自稱為自由派的人數占比上升到54%,比1994年上升了近30個百分點;共和黨內自稱為保守派的人數占比增加到72%,比1994年增加了12個百分點。與此同時,民主黨內自稱為保守派的人數占比僅為10%,比1994年下降了近15個百分點;共和黨內自稱為自由派的人數不足5%,比1994年下降了3個百分點。[3]
民主、共和兩黨的政策分歧嚴重。兩黨在意識形態上的“涇渭分明”,也導致雙方在諸如稅收、控槍、社會福利等一系列重大政策上的嚴重分歧。在稅收問題上,民主黨主張增稅,特別是提高富人和大公司稅收,以緩解美國日益擴大的貧富差距;共和黨則主張減稅,包括降低公司稅,以促進產生“涓滴效應”,刺激公司擴大再生產,增加就業,擴大稅收基礎。特朗普執政時期,利用共和黨控制的國會,通過了大規模減稅法案,特別是將公司稅由35%下降到了21%。[4]拜登執政后,則主張向富人和大公司增稅,甚至在退選前曾提出增加5萬億美元稅收,作為其2024年大選的核心議題。[5]此外,民主、共和兩黨因為在稅收和政府財政赤字上的分歧,各執一詞,迫使聯邦政府多次關門。
在控槍問題上,隨著美國槍支暴力事件的不斷攀升,民主黨人日益主張對槍支類型及槍支持有進行更為嚴格的限制;而共和黨人則認為控槍違反了憲法第二條修正案中關于公民有合法持槍權利的條款。兩黨在控槍問題上寸步不讓,每次發生重大槍支暴力事件后,雙方都要進行一番唇槍舌劍,指責對方要為美國槍支暴力泛濫負責。
在社會福利問題上,總體而言,民主黨主張擴大政府福利支出,為低收入家庭提供更多社會福利保障,并傾向于由聯邦政府提供“全民醫保”。共和黨則反對政府“大包大攬”,強調個人自食其力的重要性,主張通過個人誠實勞動獲得社會自立能力,并反對聯邦政府在醫保問題上的“強制保險”,主張通過個人自愿和市場原則解決醫保問題。
兩黨在上述議題領域的分歧與矛盾,一方面導致雙方在國會立法過程中經常產生尖銳對立,極大地降低了國會的立法效率;另一方面由于雙方各執一詞、互不讓步,也頻頻引發聯邦政府關門風險,影響聯邦政府的正常運轉。
政治精英和公眾在政治極化方面出現同頻共振現象。如果說,政治極化僅在政治精英中存在,那么在選舉政治下,并未極化的普通民眾或許還可以通過四年一次的總統大選以及兩年一次的國會中期選舉,對極化的政治精英進行“校正”,選舉相對溫和的中間派上臺代表他們的“民意”。然而,越來越多的美國政治學者發現,美國的政治極化不僅僅是精英層的“內卷”,而是已經成為蔓延至整個社會的現象。坎貝爾等人研究認為,實際上恰恰是普通民眾在20世紀60年代末和70年代的率先極化,促使民主、共和兩黨政治精英層“順應民意”,相繼朝著左或右的方向極化,引發兩黨政治精英與普通民眾在政治極化頻譜上的同頻共振和相互強化。[6]
民主、共和兩黨對對方的“情感溫度”正在急劇降溫。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似乎都不再將對方視為意識形態或政策上的不同政見者,而是政治上不共戴天的“敵人”。特朗普將民主黨視為“美國的敵人”,頻繁聲稱“他們會不擇手段,摧毀美國,毀掉美國夢,無論是采取合法手段還是非法手段。”[7]而拜登則告誡美國人,美國的民主與自由正面臨“自林肯總統和內戰以來最大的國內外威脅”,美國面臨“兩種美國前景”的抉擇,正在進行著“我們國家靈魂”的斗爭。[8]研究顯示,相較于一代人以前,當今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對對方的“情感溫度”正在急劇下降。自1980年代以來,民主黨對共和黨的情感溫度由46.3度下降到28.9度(以0~100度為取值區間),驟降17.4度;共和黨對民主黨情感溫度則由44.3度下降到31.2度,下降了13.1度。[9]雙方都將本黨黨員視為“好人”,將對方視為“壞人”,拒絕向對方妥協,甚至拒絕與對方交往。[10]
極化政治下的美國對外政策
冷戰時期,美國外交政策界有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即“政治止于水邊”。也就是說,無論民主、共和兩黨在國內政策上存在多大分歧,一旦涉及外交政策領域,他們便會停止內斗,團結一致。然而,斯蒂芬·沃爾特(Stephen M. Walt)等學者指出,這種“政治止于水邊”的說法,如果不是徹頭徹尾的迷思,至少也是夸大其詞。即便在“冷戰共識”如日中天的時期,民主、共和兩黨也曾因為“誰失去了中國”、美蘇之間的“導彈差距”以及越南戰爭而相互攻訐、斗爭不止。更不要說在黨爭極化加劇的當下,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在外交政策上的“共識”,早已不復存在。[11]在當代,日益極化的美國國內政治和黨爭,已經給美國外交政策帶來了嚴重的不良影響。
對外政策成為黨爭新領域。沃爾特關于“政治止于水邊”是迷思的論斷,得到部分學者的認同。鄭京浩和保羅·夸克(Gyung-Ho Jeong and Paul J. Quirk)等人研究認為,20世紀60年代以來,特別是越南戰爭后,民主、共和兩黨在外交政策上的“共識”日益消解。冷戰結束后,隨著蘇聯威脅消失,兩黨的對外政策“共識”進一步瓦解,對外政策成為兩黨激烈斗爭的新領域。[12]盡管兩黨在維持美國全球霸權、拓展美國全球影響力的目標等方面沒有根本差異,但是雙方在對外政策理念、實施手段,乃至對外政策風格方面,都大異其趣并相互攻訐。例如,小布什政府時期基于新保守主義理念的全球反恐戰略、通過政權更迭方式推進的“大中東民主計劃”、以及繞開聯合國等國際組織的單邊主義外交政策風格,不僅在國際上飽受詬病,也在國內招致民主黨人的猛烈批評。奧巴馬政府時期強調的多邊主義以及通過和談及多邊行動達成的伊朗核協議,則被特朗普等共和黨人視為軟弱,甚至是出賣了美國國家利益。特朗普政府帶有強烈民粹主義色彩的“美國優先”外交政策理念、動輒退群的單邊主義外交路線以及唯我獨尊的外交風格,則被民主黨人視為玷污了美國國際形象、背離了美國價值理念、損害了美國國家利益。拜登執政后,美國從阿富汗撤軍、在烏克蘭危機中向烏克蘭提供大量軍事和經濟援助以及在新的阿以沖突中試圖兩邊討好的外交政策路線,又受到共和黨的激烈批評。
對外政策連貫性大為下降。隨著民主、共和兩黨在對外政策理念、方式和風格上的差異日益擴大,每一次白宮易主及國會被不同政黨“掌管”時,美國的外交政策都可能出現重大調整和變化。21世紀以來,隨著民主、共和兩黨黨爭極化加劇,以及反恐戰爭和經濟危機影響的進一步發酵,美國對外政策的搖擺性更加凸顯。奧巴馬執政后,宣布要結束小布什政府不得人心的中東反恐戰爭,集中精力發展經濟,試圖通過締結新的多邊貿易協定,促進美國海外經濟利益,并強調重視多邊主義,團結盟友,修復因小布什政府的單邊主義政策而受到損害的跨大西洋同盟關系。然而,特朗普執政后,迅速拋棄了奧巴馬政府的多邊主義和國際主義,旗幟鮮明地鼓吹“美國優先”,誓言捍衛美國“國家主權”。特朗普政府時期,美國不僅退出了《巴黎協定》、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以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人權理事會,甚至還對北約存在的價值提出了質疑,要求美國盟友承擔更多防務責任。拜登執政后,美國又表示,美國不會“單干”,不會拋棄盟友,會肩負起領導責任,履行對盟友的安全承諾。如此反反復復,美國的信譽、承諾和國際形象,在國際社會乃至親密盟友中,都大打折扣。誠如沃爾特所言,一旦外交政策成為兩大日益分裂的政黨之間的“鐘擺”,那么外交政策的搖擺性就會隨著每一次權力更迭而顯著加劇。[13]
更易夸大外部威脅。極化政治本身就是“不妥協的政治”。政治極化投射到對外政策領域,極易導致對外政策的不妥協并夸大外部威脅。出于政治需要,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需要一個外部威脅,來展示自身的強硬態度,指責對手軟弱,將自己塑造成美國利益的堅定捍衛者。于是我們看到,即便是在冷戰結束后,美國處于所謂“單極時刻”,其依然在尋找外部敵人,謀求自身的絕對安全。克林頓政府時期,美國炒作“失敗國家”“流氓國家”及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對美國國家安全可能構成的威脅,并鼓噪“人道主義干涉”。小布什政府時期,將全球反恐上升到美國國家安全戰略高度,強調在反恐戰爭中“不站在美國一邊,就是站在恐怖主義一邊”,并以反恐為名入侵了阿富汗和伊拉克,甚至要在中東地區推行民主改造計劃。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又開始炒作所謂“中國威脅”,提出“重返亞太”,并強調“21世紀的經濟規則只能由美國書寫,而不能由中國書寫”。[14]特朗普執政后,將中國視為美國的戰略競爭對手,向中國加征關稅、挑起貿易摩擦,導致兩國關系處于緊張狀態。拜登執政后,強調中國是唯一具有外交、經濟、科技與軍事能力和意愿,挑戰美國霸權的戰略競爭對手,聲稱要通過經濟“去風險”、科技圍堵和軍事上的“一體化威懾”,競贏中國。[15]尋找和夸大外部威脅,似乎成了兩黨強化自身執政合法性和吸引選民眼球的利器。
更強調對外政策上的“美國優先”。傳統上,民主黨更強調國際制度、多邊主義與國際合作;共和黨更強調美國主權、單邊主義及美國優先。然而,在政治極化背景下,所謂的國際主義與美國主權之爭、多邊主義與單邊主義之辯,更多只是表象,“美國優先”才是兩黨政策的底色。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競相表明,他們才是美國利益的堅定捍衛者。民主黨重視盟友、重視國際主義,是為了與盟友一道更好地捍衛美國利益,提升美國國際形象;共和黨強調單邊主義和美國優先,是為了擺脫牽絆和束縛,釋放更大的動能捍衛美國利益。特朗普提出赤裸裸的美國優先外交政策理念,而民主黨的政策理念雖然被華麗的民主、人權及團結盟伴的辭藻所掩蓋,但無論是經濟政策還是安全戰略,美國優先依然是唯一準繩。
美國政治極化與亞太戰略風險
亞太地區無疑是當今世界最具活力的地區。這里匯聚了全球制造業大國、貿易大國和科技創新大國,也是人口最為密集的地區。然而,美國的政治極化及其對美國外交政策的影響,正在對亞太地區的和平、安全與繁榮構成新挑戰,增添了亞太地區的戰略風險,主要體現在如下方面。
中美競爭加劇風險。自奧巴馬政府提出重返亞太和“亞太再平衡”戰略以來,美國不斷渲染所謂“中國挑戰”和“中國威脅”,對華認知日益負面。特朗普執政后,拋棄了美國持續40余年的對華接觸政策,將中國視為美國的主要戰略競爭對手。在美國黨爭加劇的背景下,民主、共和兩黨競相比拼誰在對華問題上更為強硬,并指責對方對華軟弱。因此,我們看到,即便特朗普政府時期的對華政策已將中美關系推向失控的邊緣,拜登執政后,也并未改弦易轍,并強調要對華展開“激烈競爭”。相較于特朗普,拜登更重視團結盟伴,更強調在經濟、科技及安全領域對華“精準施策”,與中國展開長期戰略競爭,并試圖打造亞太“小多邊”安全網絡,以“威懾”中國。盡管拜登政府強調,“激烈的中美競爭需要密集的外交接觸”,要通過外交接觸管控中美戰略競爭風險,但是在美國對華戰略方向與目標不變的前提下,在民主、共和兩黨于對華問題上競相表現出好勇斗狠態度的黨爭背景下,兩國在亞太地區的和平共處面臨新的挑戰。
地區軍備競賽風險。在塑造和夸大外部威脅的同時,美國還不遺余力增加國防開支,打造“美國堡壘”。特朗普執政的四年里,美國軍費開支逐年攀升,由2017年的6467億美元上升到2020年的7783億美元。拜登執政后,美國軍費開支繼續上漲,由2021年的8062億美元上升到2022年的8769億美元。[16]不僅如此,美國不斷強調中美戰略競爭和大國競爭回潮,加之美國亞太盟友對美國對外政策連貫性和安保承諾的疑慮加劇,還刺激了亞太國家進一步擴充軍備。近年來,“印太”地區主要大國印度、日本、韓國和澳大利亞都大幅提升了本國軍費開支。日本尤為值得注意,2023~2027財年,日本防衛預算翻番,增加到占其國內生產總值的2%,同時,日本還強調要開發和部署遠程打擊能力,以莫須有的“中國威脅”為由,突破二戰后日本“專守防衛”的憲法限制。[17]
地區經濟一體化遭受嚴重沖擊。冷戰結束后,亞太經濟一體化一度高歌猛進。作為地區一體化的先導,東盟率先在成員國內部實現了經貿一體化進程,并成為地區經濟一體化的積極推動者。中國、日本這兩個亞洲經濟大國,也積極推動地區經濟一體化進程,甚至美國在冷戰結束后的一段時間里,也樂見亞太地區經濟一體化,期望能搭乘亞洲經濟發展的東風。然而,隨著美國國內對華戰略認知發生變化,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對待自由貿易的立場發生重大調整。共和黨日益演變成意識形態保守主義、對外政策孤立主義以及經濟政策上民粹主義的政黨,公開反對締結新的自由貿易協定。民主黨雖然沒有公開拋棄自由貿易,甚至仍然倡導外交政策上的國際主義,但已明顯從普遍性的多邊自由貿易立場退卻,轉而謀求在友邦盟伴之間打造排他性的經貿小圈子。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從自由貿易上的退卻,以及兩黨在對外貿易政策上的矛盾,不僅讓很多美國亞太盟伴無所適從,也嚴重干擾了亞太地區的經濟一體化進程,甚至在經貿問題上造成新的對立。
集團對抗與“新冷戰”風險。奧巴馬的“亞太再平衡”戰略,旨在通過強化美國亞太雙邊軍事同盟、積極構建以美日同盟為核心的小多邊安全網絡,并試圖組建將中國排除在外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特朗普政府時期,在帶有強烈民粹主義色彩的“美國優先”外交政策理念的驅使下,美國政府更多依靠赤裸裸的強力,脅迫亞太盟伴在安全、科技乃至經貿問題上與美國保持同步。拜登執政后,打著“團結盟友”“塑造中國所處的戰略環境”的旗號,組建了形形色色的科技、供應鏈議題聯盟和小多邊安全網絡,在經貿上鼓吹“去風險”“去中國化”和脫鉤斷鏈;在科技上推行“小院高墻”;在安全上,與盟伴一道對華實施“一體化威懾”。這些經貿、科技和安全小集團和小圈子,不僅會加劇中美對抗風險,也可能給亞太秩序蒙上厚重的集團對抗與“新冷戰”陰霾。然而,即便如此,在一些共和黨戰略保守派看來,拜登政府的做法似乎還遠遠不夠。美國傳統基金會在一份題為《打贏新冷戰:一個對抗中國的計劃》的報告中聲稱,“中國是美國的敵手,兩國正處于新冷戰之中”。報告提出,要贏得這場對華“新冷戰”,美國需要內強體魄,外結盟友,對華保持強大軍事威懾力。[18]總體而言,他們并不擔心集團對抗和中美“新冷戰”的風險,唯一擔心的是美國尚未準備好。對于民主、共和兩黨鼓噪“新冷戰”和集團對抗,一些美國戰略學者表達了擔憂。布魯金斯學會約翰·桑頓中國中心主任何瑞恩(Ryan Hass)指出,“孤立中國或許會讓(美國)感到滿意,但是歷史表明,這并不符合美國利益”,“戰后國際體系的巴爾干化”會損害美國的長期利益。[19]
重視美國政治極化趨勢,妥善應對亞太戰略風險。面對當前美國國內日益加劇的政治極化及由此產生的亞太戰略風險,一方面我們要理性看待、客觀評估;另一方面也需未雨綢繆、積極應對。
首先,美國國內政治極化將是一個長期化的趨勢。美國一些政治學者提出,當前美國的政治極化是民主、共和兩黨處于政黨重組“陣痛期”的產物,會持續相當長的時間。共和黨方面,特朗普正在重新塑造共和黨,試圖推動其由里根式的意識形態保守主義、對外政策國際主義及經濟上自由主義的政黨,轉變為特朗普式的意識形態保守主義、對外政策新孤立主義以及經濟上民粹主義的政黨。目前,這一過程尚未完成,共和黨內的里根派仍然具有一定影響力。民主黨方面,也處于變革前夜,民主黨正在日益朝著自由化、激進化方向演變,主張意識形態自由主義、對外政策國際主義以及經濟上的貿易保護主義。民主、共和兩黨分別朝著自由與保守、左和右的方向演進,而在這一演進過程中,雙方的政治與政策對立也會進一步加劇。
其次,美國國內政治極化產生的最主要影響還是突出體現在美國國內,其對對外政策的影響是次要的。民主、共和兩黨黨爭極化,會進一步加劇美國國內政治分裂,降低治理效能,削弱民眾對政府的信任;政黨精英與普通民眾的政治極化,則會激化美國社會矛盾,加劇社會撕裂,甚至危及美國社會認同。對對外政策的影響則是由于兩黨對外政策理念、方式和風格不同產生的“負外部性”,包括兩黨黨爭加劇導致的夸大外部威脅、對外政策不連貫等。
最后,為妥善應對美國政治極化帶來的亞太戰略風險。一方面要認識到,由于美國兩黨處于轉型的“陣痛期”,黨爭極化將是一個長期趨勢,而這會導致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美國對外政策、特別是亞太政策呈現搖擺性、不確定性、甚至是好斗性的特征。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上述特征可能是把雙刃劍。它會迫使部分美國亞太盟友為了眼前利益與美國捆綁,以應對亞太局勢的不確定性;但從長期看這或許也會讓更多亞太國家認識到美國的不可靠性,從而更愿意加強亞洲國家的合作、協調與自力更生,即有助于促進亞洲自主意識的覺醒,以及建立真正自立自強的亞洲多邊機制。在這一過程中,中國既要保持戰略定力,防止中美關系被美國國內政治極化所左右,努力維持中美關系的健康、穩定發展;又要積極作為,推動亞洲國家之間的合作、協商與多邊制度建設,共同推動建立持久和平、繁榮穩定的亞洲新秩序。
結語
美國政治極化,特別是兩黨黨爭極化,已經成為當今美國政治的痼疾。美國民主、共和兩黨不僅在意識形態取向和一系列國內政策上對立嚴重,而且在對外政策理念、實施手段乃至風格上也呈現出明顯差異。與此同時,日益加劇的政治極化還導致兩黨在對外政策上競相夸大外部威脅,進而使其對外政策更加具有極端性、不妥協性以及民粹主義色彩。
在亞太地區,隨著中國實力快速增長,雖美國國內政治極化加劇,但在霸權心態的驅使下,民主、共和兩黨在對華問題上卻似乎表現出少有的“兩黨一致”,都強調所謂“中國威脅”,唯一不同的是誰在對華問題上更強硬。美國對華政策,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兩黨展示對華強硬的政治秀。政治極化綁架下的美國對華政策,不僅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中美對抗風險,刺激了亞太地區的軍備競賽,也可能再次將亞太地區推向集團對抗和“新冷戰”的邊緣,危及亞太地區的和平、穩定與繁榮。對此,中國既要認識到美國政治極化可能產生的亞太戰略風險,也要積極作為,特別是要努力推動亞洲自立自強,共同建立持久和平、繁榮穩定的亞洲新秩序。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研究專項和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課題“美國外交變局與中美全球戰略博弈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分別為:22VHQ00、22JJD810004)
注釋
[1]M. Levendusky, The Partisan Sort: How Liberals Became Democrats and Conservatives Became Republicans,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9, p. 1.
[2]J. E. Campbell, Polarized: Making Senses of a Divided America,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27.
[3]L. Saad, "Democrats' Identification as Liberal Now 54%, a New High," Gallup, 12 January 2023, https://news.gallup.com/poll/467888/democrats-identification-liberal-new-high.aspx.
[4]M. Gardner et al., "Corporate Tax Avoidance in the First Five Years of the Trump Tax Law," Institute on Taxation and Economic Policy, 29 February 2024, https://itep.org/corporate-tax-avoidance-trump-tax-law/.
[5]F. Wong, "Biden Is Breaking Campaign Rule No. 1, and It Just Might Work," The New York Times, 27 March 2024.
[6]J. E. Campbell, Polarized: Making Sense of a Divided America,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 1-12.
[7]M. LeVine, "Trump Calls Political Enemies 'Vermin,' Echoing Dictators Hitler, Mussolini," The Washington Post, 13 November 2023,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2023/11/12/trump-rally-vermin-political-opponents/.
[8]The White House, "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in 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 U.S. Capitol, Washington D.C., 7 March 2024,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4/03/08/remarks-by-president-biden-in-state-of-the-union-address-3/.
[9]K. Mar, "Partisan Affective Polarization: Sorting, Entrenchment, and Fortification," Public Opinion Quarterly, 2020, 84(4).
[10]M. P. Fiorina, Unstable Majorities: Polarization, Party Sorting, and Political Stalemate, Stanford: Hoover Institution Press, 2017, pp. 58-60; M. Levendusky, The Partisan Sort: How Liberals Became Democrats and Conservatives Became Republicans, pp. 138-139.
[11]S. M. Walt, "America's Polarization Is a Foreign Policy Problem, Too," Foreign Policy, 11 March 2019,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9/03/11/americas-polarization-is-a-foreign-policy-problem-too/.
[12]Gyung-Ho Jeong and P. J. Quirk, "Division at the Water's Edge: The Polarization of Foreign Policy," American Political Research, 2019, 47(1).
[13]S. M. Walt, "America's Polarization Is a Foreign Policy Problem, Too," Foreign Policy, 11 March 2019.
[14]"President Obama: 'Writing the Rules for 21st Century Trade'," The White House President Barack Obama, 18 February 2015, https://obamawhitehouse.archives.gov/blog/2015/02/18/president-obama-writing-rules-21st-century-trade.
[15]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ctober 2022, pp. 1-25.
[16]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 "SIPRI Military Expenditure Database,"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https://milex.sipri.org/sipri.
[17]M. Yeo, "New Japanese Strategy to up Defense Spending, Counterstriking Purchases," Defense News, 20 December 2022, https://www.defensenews.com/global/asia-pacific/2022/12/20/new-japanese-strategy-to-up-defense-spending-counterstrike-purchases/.
[18]J. C. Carafano et al., "Winning the New Cold War: A Plan for Countering China," Washington D.C.: The Heritage Foundation, 28 March 2023, p. 1.
[19]R. Hass, "What America Wants from China: A Strategy to Keep Beijing Entangled in the World Order," Foreign Affairs, November/December 2023, 102(6).
責 編∕包 鈺 美 編∕梁麗琛
American Political Polarization and Its Risk to Asia Pacific
Wei Zongyou
Abstract: The political polarization, especially the partisan polarization, is the defining feature of contemporary American politics. The Republicans and Democrats not only differ greatly in ideological orientations, domestic and foreign policy areas, but also have much more cool or cold feelings towards the other. The political polarization also has spillover effect on the U.S. foreign policy, leading to inconsistency, exaggerating outside threat, and obsessed with America First.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in the era of growing domestic political polarization not only increases the risk of China-US confrontation, but also casts a long shadow over the peace, stability, and prosperity in the Asia-Pacific.
Keywords: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political polarization, China-US relations, Asia-Pacific or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