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通俗文學大家李漁之《閑情偶寄》,縱談閑情,闡發風雅,精義迭現,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一書中目之為“中國人生活藝術的指南”,是故此書已閱近四百載而猶蜚聲騷壇,風靡宇內。《閑情偶寄》所謂之“閑情”,概而言之,即今人所云之戲劇美學與日常生活美學。《閑情偶寄》之戲劇美學,見其《詞曲部》;其日常生活美學,則見此書其余部分,包括聲容美學、居室美學、園林美學、飲食美學、養生美學等。凡此,人們都已作了非常廣泛而又深入的闡述。然李漁的《閑情偶寄》,“偶寄”的豈止是如上“閑情”,尚有未引起人們足夠重視的、站在時代前列的人文啟蒙思想,它們若散金碎玉,撒落、“偶寄”在李漁此書對“閑情”的闡述中。其犖犖大者,有如下數端。
一、“圣人”不可盡法。在中國古代,“圣人”的所論所為,被視為人們言行的極則,明代林文俊《瑞雪詩并序》即謂“天生圣人,為民立極”。但李漁則異乎是,其《讀史志憤》一詩,就明確地指出:“圣賢不無過,至愚亦有慧。”李漁所說的“圣賢”,其實也是指“圣人”。在李漁看來,論人論事,不能完全依照“圣人”;貴為“圣賢”“圣人”者,不可能把天下的道理都說盡,這也就決定了“圣人”不可盡法。李漁在《論唐太宗以弓失、建屋喻治道》一文中深刻地寫道:“殊不知天下之名理無窮,圣賢之論述有限,若定要從圣賢口中說過,方是名理,須得生幾千百個圣賢,將天下萬事萬物盡皆評論一過,使后世說話者如童蒙背書、梨園演劇,一字不差,始無可議之人矣。然有是理乎哉?”因此,在該文中,李漁對于那些不顧實際,而只知道“依傍圣賢,襲取現存文字,到處公認之短”的庸儒,是心存不屑的。
職是之故,作為此種思想的邏輯展開,李漁在《閑情偶寄》卷一《詞曲部上》論及“密針線”時,便指出元曲如《琵琶記》針線多有粗疏,因此認為戲劇創作不能“事事當法元人”。李漁由是借題發揮:“圣人千慮,必有一失;圣人之事猶有不可盡法者,況其他乎?”在該書卷二《詞曲部下》論及“少用方言”時,李漁則對在元明時期地位尊崇的朱熹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原因是李漁通過在西北的實地考察,深刻認識到朱熹注釋《孟子》有關文字,因為不通曉北方方言,故存舛謬。李漁因此在文中毫不客氣地寫道:“朱文公南人也,彼烏知之?”李漁用一個極為生動而典型的例子,令人信服地讓世人知曉“圣人”為何不可盡法。
二、“經典”不可盡信。與此相關,李漁對于前代留下來的名著,主要是指被通常所認為的“經典”也不迷信。他在《閑情偶寄》卷一《詞曲部上》論及“審虛實”時指出:“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蓋指《武成》而言也。經史且然,矧雜劇乎?”又在該卷論音律時寫道:“若謂前人盡不可議,前書盡不可毀,則楊朱、墨翟亦是前人,鄭聲未必無底本,有之亦是前書,何以古圣賢放之辟之,不遺余力哉?”因此,如前文他就已經指出元曲有缺陷,戲劇創作不能完全依照元人。在《閑情偶寄》中,李漁還批評元曲“一味淺顯而不知分別”“元人楔子,太近老實,不足法也”,指出《西廂記》《琵琶記》等諸多元雜劇名著多有瑕疵,如此等等。同理,在《閑情偶寄》卷六《頤養部》中,李漁認為即使是藥學經典《本草綱目》之論藥性,據其日常親見,也有“大謬不然”的。是故李漁理直氣壯詰地問此書之論醫理:“豈得謂之全備乎?”
另一方面,李漁對公認的儒家經典也提出批評。如前所論,他既指出朱熹注釋《孟子》有誤,就直率地判定“《四書》之文”“不可盡法”。《四書》是在中國古代社會被統治者所認定的“經典”,李漁卻不完全認同。李漁如此評價《四書》,確乎勇氣非凡,誠如王宓草所云:“石破天驚,轟雷四起。”正因為有此種膽識,李漁才會在《風箏誤》中借人物之口,抨擊“文周孔孟”,甚至不無偏激地認為“其詩書庸腐文章板”。李漁誠然沒有要徹底否定“圣人”和“經典”的意思,但也沒有盲從,更沒有迷信;他只是認為,凡學問道理必須符合事實,不能如空中樓閣不可依傍,這與他對明代“空疏”學風的認識與思考有關,因而將矛頭指向了當時文人所依憑的“圣人”和“經典”之上。這既反映了他對明代人文風氣的深入體察,又體現出他救偏補弊的現實主義精神,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三、萬物以人為貴。李漁有其獨特的人學思想。他在《閑情偶寄》卷五《種植部》中寫道:“予談草木,輒以人喻。豈好為是嘵嘵者哉!世間萬物,皆為人設。觀感一理,備人觀者,即備人感。天之生此,豈僅供耳目之玩,性情之適而已哉?”“世間萬物,皆為人設”,這無疑是強調天地間萬物以人為貴,體現李漁以人為中心的人本主義。是故他《一家言全集》中《烏鵲吉兇辯》一文,闡述“休咎不在物在人”,首“人”而次“物”,也把人的因素放在第一。另外,與當時有識之士一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強調“王道本乎人情”,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這一思想的具體體現。值得指出的,李漁以人喻草木,每每通過言說草木之有霜操,不畏權勢,迎風而立,首重品節,旨在推崇具有獨立精神的君子人格。這在當時如魯迅先生所說的盛行“侍奉主子的文化”、人普遍不成為人的時代,無疑具有非同尋常的思想啟蒙意義。職是之故,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專家華克生在《李漁的倫理哲學觀》一文中深刻地指出:“李漁的學說,可以真正稱得上獨特的‘人的學說’。”
例如,按《種植部》李漁所論,“牡丹”有“骯臟不回之本性”,即使“人主”也“不能屈之”,故應“得王于群花”。又若山茶“戴雪而榮”,“具松柏之骨,挾桃李之姿”,堪為花中之君子。又如黃楊“冬不改柯,夏不易葉”“困于天而能自全其天”,則為“木中君子”。該書第六卷《頤養部》亦然,在論及“富人行樂之法”時,李漁借機言說:“即使帝堯不死,陶朱現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不但崇尚有不畏權勢、精神獨立的君子人格,還竭力弘揚大有李贄所謂之“圣人與凡人一”這樣人人平等的可貴的人文啟蒙思想。由此不難理解,李漁會在其小說《乞兒行好事皇帝做媒人》中,歌頌一個乞丐為國家滅亡而投江自盡,以保留民族氣節。
林語堂則謂李漁具有“最是現代思想之特征”的“現代的人生觀”。揆諸李漁如上超逸凡庸的人文啟蒙思想,林語堂所論,并非過譽。誠然,李漁畢竟是封建時代的文人,受其局限,《閑情偶寄》也有某些落后、陳腐的觀點,但李漁能適度地突破桎梏,散發出超越時代、閃耀著熠熠光輝的思想“結晶”,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李漁能有如上卓特的人文啟蒙思想,首先在于他深受王陽明心學與李贄“童心說”思想的影響。如其在《閑情偶寄》卷六《頤養部》中所說:“彼之所師者人,人言如是,彼言亦如是……我之所師者心,心覺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于世何為乎?”是故李漁之認為“圣人”不可盡法等,實與王陽明所宣揚的“學貴得之于心”,而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如出一轍。要言之,李漁對當時社會許多現象的評價,不受根深蒂固的世俗之見之蒙蔽,而能從“絕假純真”之“童心”出發,破李贄所謂的“聞見道理”,有自己獨特、犀利的評判。其次,李漁崇尚理性,強調躬身實踐。李漁在《頤養部》中說“予系儒生,并非術士。術士所言者術,儒家所憑者理”,這便有助于他在評價事物時較能實事求是。與此同時,李漁還篤志躬行。如他能指出朱熹注解《孟子》的失誤,主要就得益于他在西北的實地考察。再次,由王陽明心學中的一支發展演變而成的晚明的人文主義啟蒙思潮,也給李漁以極大之啟發,他由此特別肯定人的價值,兼之李漁本質上個性疏狂、強悍,自謂“一生傲骨犯時嗔”,因此格外推崇君子人格。此外,李漁服膺公安派“信腕直寄”“任性而發”的文學創作主張,是故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才能如其女婿沈因伯所論,不但“言人所不能言”,而且還“言人所不敢言”,有如上振聾發聵的杰出的人文啟蒙思想。
作者:鐘明奇(上海應用技術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光明日報》(2024年11月04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