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塘格涅是我去過多次的地方,也永遠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在我的記憶中,這個神秘美麗的地方是與汪堆這個名字連在一起的。
名字這個東西很奇怪,有時一想到一個人的名字,便把文字的意象和那個人的形象聯系在一起。這里大概有別人想象和賦予的成分,也有本人自我認同和自覺契合的因素。記得16年前剛認識他時,名字是寫作“旺堆”的。直到前不久,我在剛剛出版的散文集《疊加的漣漪》后記中還是用那兩個字。現在看到他在攝影集中寫作“汪堆”,便覺得這個名字蘊涵著另一種精神氣象:格涅高高的雪山和雪山腳下一汪湖水。雪山像一大塊一大塊凝固的白云壘起來,直聳碧空,厚重而空靈;湖水則像山間的雨露千滴萬滴匯聚在一起,深入峽谷,澄明而邃遠。
回首往事,汪堆這兩個字,又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另一幅畫面:濕漉漉的頭發,紫紅的面頰,汪汪的汗水,還有那雙烏黑晶亮的眼睛,像一汪清泉那樣明澈。這是當年從格涅的奶干多去章納的路上他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夏末秋初,天上下著小雨,汪堆滿臉都是汗水和雨水,卻始終洋溢著淳樸的笑容。如今,他的攝影集要出版了,這是一件令我很高興的事。聯想到物理學,我覺得汪堆的“堆”象征著世界萬物壘砌疊加的狀態,而攝影恰如一次次的波函數坍縮。經過這種藝術的坍縮,事物由本真的不確定性瞬間凝固為某個確定狀態。我一幅一幅地欣賞他的作品,浮想聯翩,感嘆不已,更覺得這些作品與汪堆這個名字氣韻相連,神似形也似。
汪堆出生的地方就在格涅雪山腳下。他生于斯,長于斯,工作于斯,格涅的一草一木,理塘的山山水水,自然的靈韻氣質,無時無刻不印現在他的心田,積淀在他的藝術創作和審美感受中。他的情感,他的精神也是點點滴滴、絲絲縷縷飄灑浸潤在這片土地上。
汪堆出生的那個小山村與七世達賴出生的地方相去不遠。六世達賴在舉世聞名的詩歌《潔白的仙鶴》中寫道:“潔白的仙鶴,請借我一雙翅膀吧,不飛遙遠的地方,到理塘轉一轉就飛回。”據說布達拉宮那些高僧就是根據這首詩在格涅山下找到了他的轉世靈童。
有一次去格涅,我和汪堆驅車路過那地方的時候,汪堆指著河對岸半山坡上那個村莊給我看,我很好奇,卻因時間緊張,沒有過去,現在想想還有些遺憾。我非常喜歡《潔白的仙鶴》這首歌曲,也和對格涅的感情有關——我在甘孜工作兩年唯一能用藏語唱下來的歌曲,教我的老師正是汪堆。記得那次去格涅神山,飽游飫看數日,騎馬在云霧雪山里穿行,在溪流峽谷中隱現,在綠草鮮花中顛蕩,縱情放歌,一抒胸臆,何其痛快!一路上唱的最多的就是這首《潔白的仙鶴》。我感到用藏語唱,精神感受大不一樣。汪堆不厭其煩,一句一句地教,一個音一個音地糾正。歌聲響起,野鳥應答,山谷回響,自由的精神向格涅神山更深、更遠的地方飛揚。那段美好的時光,是永遠難以忘懷的。
汪堆天資聰穎,又上過大學,在當年那個偏遠的藏區十分難得。他是當地文化名人,又長期從事文化旅游工作,有很多積累和思考,我常常和他討論交流,對我的社會價值論研究和文學藝術創作啟發不少。我知道他有多方面的藝術才能,愛好寫作,喜歡以文學的形式表達自己的審美感受。不過,我想面對理塘格涅這樣一個巨大的復合的美學存在,他一定也像我一樣有一種“文字的無奈”。這種無奈,我第一次到格涅就深深體驗到了。
記得那天早晨,我一個人由奶干多小村爬上了5000多米的一座高山,在云霧中感受格涅雪山那巨大的神秘存在,深遠而又切近,冷峻而又溫潤,可敬而又可愛。突然天風浩蕩,神山在頭頂上的云海中驀然矗立在眼前,頭腦中仿佛轟然一聲巨響,擊碎并掃蕩了原有的一切東西,一個巨大的虛空完全被格涅那天使般的形象所占據。剎那間,時間靜止了,思維停止了,我只有站在那里呆呆凝望。幾分鐘后,天幕四合,煙云環護,格涅仙容驀然而逝。那種心靈震撼,根本無法用語言描繪,后來曾用一首小詩追憶道:破霧耕云覓仙山,披芳浩露驚相見,天開境界寫不出,如浪詩情涌高原。現在讀來,那種心靈體驗仍覺難以追其萬一。
文字之外有音樂,格涅也是一個巨大的音樂存在。前些年我在上海拜訪著名音樂家、《梁祝》作曲之一陳鋼先生,他告訴我:“音樂所要表達的是文字所表達不了的東西。”汪堆像格涅的許多民間歌手一樣,擅長用歌聲表達情感。記得有一次我和汪堆住在冷古寺漆黑寂寥的僧舍中,睡在一個高僧身旁,伴著神山高處隆隆雪崩聲,聽他唱格涅山歌,婉轉蒼茫,聲音仿佛在永恒中奏響,在虛空中回蕩。這種感受也是文字難以描繪的。其實,相對于人類復雜神秘的精神體系而言,音樂的表達也是有限的,不知道汪堆愛好攝影是不是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反正我知道他喜歡在文字、歌聲、舞蹈之外,用影像呈現自己的生命感受,追摹自然的靈韻色相。格涅神山是無限豐富、神秘復雜的天然畫卷,為每一位攝影愛好者提供了豐厚資源和絕佳素材,即便放在世界范圍看,也是卓絕超拔的。汪堆自然有著別人沒法比擬的優勢。每次去格涅,我都見他背著一個相機,我照他也照,還經常給我指點一些最佳的取景點,安排最佳的拍照時間。格涅雖大,他卻了然于胸,因為這就是他的家園。四季輪回,風云變幻,理塘格涅萬千變化的容顏在他的鏡頭下一一展現。
其實,在我看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他的攝影最獨特之處。影像的匱乏和新奇固然很重要,很難得,卻還不是攝影的最高境界。因為外來人,若不滿足于走馬觀花、浮光掠影,肯花點時間,敢于吃苦和冒險,在那里潛心一段時間,格涅常見的大部分景色都可以拍到。時間的磨煉和數量的積累是藝術創作的一個方面,很多人都可以做到。關鍵是情感的通達、靈魂的徹悟和精神的超越。沒有性靈的積淀和靈性的融通,很難觸摸到那種核心的東西。藝術的這種本質,說不清、道不明,只能心心相印,自悟悟人,以感受傳遞感受。實際上,放在更大的參照系上看,人的精神源于自然靈性,人及其活動永遠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的限度便是人的限度。
所有的藝術創作,來來往往、分分合合、進進出出其實都是自然自己的事,是自然靈性的循環與會通,藝術家只是一個樞紐和橋梁。在天地演化的進程中,自然的氣韻因緣際會,氤氳融蕩,匯聚于某種精神實體上,幻化出一面可以映射萬物的鏡子,自然藉此照見自身。這個精神實體當然不僅是載體,而且是自然造就的主體,其意義絕不限于通道,更是一個創生的場域,外在的對象經過主體的創造以一種新的氣象活潑潑地涌現出來。有了這種創造,主體那種神秘的、無形的情感和自然那種恍惚、飄忽的靈韻便突破了遮蔽囚縛,像仙女下凡一樣,具備了可以感受的形狀、色彩、旋律和姿態。這些抽象的道理一時是很難說全、說透、說清楚的,但卻可以或多或少地體現在那些優秀的藝術作品中,人們不但能看得到,而且能感受得到,像鹽撒在水里一樣。我推測汪堆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把握了這一點的。在汪堆的攝影中,特別是在他那些關于格涅神山作品中,仔細凝視,可以凝視出他心靈深處那汪流動的泉水,可以通過山中萬物外在的色相容顏,感通于格涅神山的氣質靈韻。我發現,汪堆給自己起的另一個名字是“格涅之子”,不知他是不是也想到了這一層。
龐井君,任職于中國文聯,哲學博士,研究員,中國人學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價值哲學學會常務理事,北京大學兼職教授,張世英書院顧問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第一屆副主席兼秘書長。曾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掛職工作。出版散文集《黑夜之美》《疊加的漣漪》。
《中國青年作家報》( 2024年10月22日 0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