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6月22日,封藏近900年的藏經洞再次被開啟,這是敦煌文獻流散世界的開始,也是敦煌學成為世界學問的開始,更是吾國學人滿世界尋找敦煌的開始。敦煌文獻的流散,讓人心傷無奈;但尋回敦煌的史詩歷程,更可歌可泣。榮新江先生的《滿世界尋找敦煌》便全景式展現了近代以來敦煌文獻的流散史,以及中國學人百廿年間對敦煌的艱苦追尋,給人以啟迪,更給人以力量。
《滿世界尋找敦煌》 ,榮新江 著,中華書局出版
作者自大學階段起便在張廣達、王永興等先生的培養下走上了以尋找敦煌、研究敦煌為志業的學術之路。但敦煌之于他,不僅是個人興趣,更是時代賦予的歷史使命。
敦煌是近代中國的縮影。近代中國的落后、國人的無知,造就了敦煌文獻的悲劇。但當中國最先進的學者聽聞斯坦因、伯希和等人掠走敦煌寶物后,在扼腕嘆息的同時,也很快醒悟過來。他們一方面將尚留在藏經洞的8000卷卷子運回學部,另一方面也通過各種途徑影印、刊刻伯希和等所得“精要之本”。在羅振玉、王國維、董康等人的推動下,掀起了滿世界尋找敦煌的第一個高潮。
隨著越來越多的學者走出國門,到歐洲抄敦煌卷子漸成最頂流的學問。抗戰爆發前,向達、王重民等先生便在英法開展了大量工作。經過努力,所得甚多,尤其是在法國,得到了法藏敦煌文獻一萬余張照片,文獻計1500余種。這是中國學者滿世界尋找敦煌的第二個高潮。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英法等敦煌文獻主要收藏國陸續以縮微膠卷的方式向世界公布了自己的收藏,但受限于當時館藏機構的技術能力以及整理和研究能力,各國公布的都是“部分”而不是所有文獻。改革開放后,包括敦煌學在內的中國學術迎來了春天。以榮新江為代表的中國敦煌學者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重新開啟了尋找敦煌之旅。
除了讓敦煌文獻以“文字”和“影像”形式回歸,榮新江還曾努力推動“實物”回歸。在書中就有四次提及,他找到了伯希和等人掠奪中國文物是違背國際法的證據,甚至他還曾和英國律師嚴肅討論過追討中國文物的策略。
榮新江教授在英國博物館里的老圖書館尋訪敦煌文獻
本書基于面向中國絲綢博物館公眾的講座而成,這種形式奠定了本書通俗性和通識性的基調。作者講故事也是行家里手,有時甚至一兩個字詞,亦可讓人讀得熱血沸騰。比如2014年,榮新江經過多次嘗試,方才獲得第一次到杏雨書屋探訪秘笈的機會,他講到,“這天我和吉田豊早晨6點多從京都出發去大阪,一開門就沖到樓上趕緊看,要利用所有的時間來看”。一個“沖”字,把多年追求而不得的無奈、費盡周折突然獲允的激動、試圖盡快一覽秘笈真容的急迫表現得淋漓盡致。
此書雖通俗,卻又富含學術,想要真正讀懂并不容易。根據筆者粗略統計,單是書中所舉敦煌吐魯番文獻中的菁華便多達500余號,每一件都是理解古代歷史乃至近現代歷史的重要文獻。更值得一說的是,本書所配插圖也值得學人留意,因為其中有一些是作者早年單獨申請的,如S.9213A、B便是其中之一,此號雖已于IDP網站公布,但和此圖相比可以發現S.9213A右上角的一絲殘紙已經不見;又如日本國會藏《金箓晨夜十方懺》也是少見的彩圖;Дx.17433《弘法藏大般若經》的照片雖在《俄藏敦煌文獻》中有彩色照片,但本書提供的照片更加清晰;類似的還有Ф.229《景德傳燈錄》等等。此外,還有一些彩圖只見諸印數極少的內部圖錄,世界學人甚難一見,如《唐儀鳳二年西州都督府北館廚牒文》僅見于1990年印制的《古典籍下見展觀大入札會目錄》。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敦煌道教卷子
作者在本書中不僅追憶了過去40年的行腳,更站在新的歷史起點總結過去,提出了學術前進方向。
專題研究方面,主要是針對具體文獻,點出了可以切入的角度和討論的話題。如Дx.234《圣地游記述》,之前學者認為是王玄策《中天竺國行記》殘卷,但榮新江注意到“這件的字體比較偏古”,故認為大家可以繼續討論;又如MIK.III.520《文選》卷背瑣羅亞斯德教風格的神像頭部被毀,所以畫雖然不完整,但很有繼續研究的價值,他提出可以從圖像組合角度進行研究。
個人規劃方面,主要是繼續增訂和更新敦煌尋寶圖。比如更新《海外敦煌吐魯番文獻知見錄》《吐魯番文書總目(歐美卷)》;推動翻譯《法藏敦煌漢文寫本目錄》,同時增訂和更新英藏法藏目錄;找時機撰寫《國寶與贗品》,為文獻辨偽提供支持;總結羽田亨《西域文明史概論》發表后幾十年來西域文明史研究的新成果,撰寫《西域文明史概論新編》等等。
集體推進工作方面,大致有三方面工作。第一,已公布的文獻需要重新整理,比如全力推進“敦煌文獻系統性保護整理出版工程”,出版適應現代學術需要的《敦煌文獻全集》;組建團隊,整理已有大谷文書以及中國國內館藏吐魯番文書的全部彩圖,把所有文書重新綴合,并予以全新校錄;吉美博物館藏伯希和檔案是敦煌學學術史的一大寶藏,需要盡快整理。
第二,未公布的文獻,需要推進館藏單位公布。比如俄羅斯藏克羅特科夫、奧登堡、馬洛夫收集品(主要是吐魯番文獻),德國印度藝術博物藏吐魯番文獻、芬蘭赫爾辛基藏吐魯番資料以及天理圖書館藏敦煌吐魯番文書等,需要繼續大力探訪,尤其是推動公布。新疆檔案館是個大寶藏,其與近代敦煌吐魯番學相關的學術資料也值得打撈。
第三,歷史上丟失的文獻和文物,需要繼續追尋。如葉昌熾所見31頁的梵文(榮先生認為可能是于闐文)寫經、沮渠安周碑、大谷探險隊留在旅順但后來不知所蹤的八件文書、濱田德海舊藏的《神會語錄》《歷代法寶記》等多件重要文書。
學問如積薪,代代相傳。自羅振玉、王國維以至向達、王重民,再至榮新江,120年間中國學人前赴后繼,滿世界尋找敦煌。這是一段充滿坎坷但又充滿激情的歲月。道阻且長,行則將至。(武紹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