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開大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導 管 健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物質富足、精神富有是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根本要求。”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物質的和精神的富有和貧困”。物質生活的富足與精神生活的富有要齊頭并進、協同發展,精神文化凝縮了人類生活和智慧的精華,與人類社會共生同存,它既是傳統積淀的延續者,也是現實文化世界面貌的塑造者。新時代國人精神文化注入了新的需求,既體現出宏闊視野的文化氣象,又與煙火氣息的生活同頻。
國人精神文化需求的新變化與新趨勢
廣義的文化包括人類一切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成果,狹義的文化特指精神文化,包括價值觀念、倫理道德、藝術審美,其蘊含了人們的思想智慧和價值追求,也彰顯了國人群體標識的時代烙印。從實景實物到云覽四方、從耳聽目視到全身沉浸、從網紅打卡到小眾寶藏……人民群眾對精神文化的需求隨著新時代的到來日新月異,不斷呈現出個性化、多樣化、品質化和國際化的總趨勢。
個性化與小眾化凸顯。精神文化生活表征人們一定的生活方式,也蘊含了一定的意義建構。當前社會心態注重彰顯自我獨特性,人們對精神文化的需求日益關注小眾化和個性化的獨特體驗,關注自我表達與精神追求,不在意他者凝視,只關注自我作為實體性的存在。高度個性化的主體也在不斷創造個性化的文化產品,網絡直播、短視頻都彰顯了一定的主體意識;古琴、云錦、蘇繡、越劇這些內容豐富的非遺數字產品氣韻生動,樣態活潑,都受到年輕群體的喜歡;國潮經典依托現代潮流審美,西安城漢服衣袂飄飄,國風盛行,一下子夢回大唐;江南小徑,詩意的棲居,青年人茶潮意濃,從春茶采摘到圍爐煮茶均親力親為,“塵心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古老的茶文化成就了青年文化新潮流。國人喜歡的精神文化產品越來越小眾,也越來越凸顯時代個性和品味特征。
立體化與多樣性并存。人作為自然的存在物、社會的存在物和精神的存在物的統一體,具有多層次的精神文化需求,當前人們對于精神文化產品的需求日益多樣化和立體化,既要求精神文化產品豐富多樣、形態多樣,又追求文化產品本身有思想溫度、理論深度、藝術高度。貴州省六盤村的“村BA”火爆全網,球員攻防有板有眼,球迷圍得水泄不通,參賽隊員從20到40歲,有務農的,有務工的,接地氣的比賽,鄉土化的觀賽,爬梯、上樹、站屋頂,既體育,也歡樂,村民既觀賽,也嘮家常,孩子們一旁頑皮打鬧,一幅活力十足的鄉村生活圖景。人們在精神文化的追求上,既追求表層多樣性,也追求深層多樣性。同時,由于各種新型文化業態應運而生,多樣文化符號迅速加工、生產、傳播,許多文化中的世遺和世遺中的文化都走出古籍典藏,用觸手可及的多樣文化符號和年輕態表達直接俘獲了青年群體,激活其文化基因。傳世名作《簪花仕女圖》中的侍女服飾,通過高顏值、巧設計火爆出圈;“馬踏飛燕”通過憨態可掬的“歡脫”馬卷粉無數;三星堆“大立人”和“青銅金面具”考古盲盒備受喜愛……古老文化的“腦洞大開”,和諧統一了文化價值與生活美學,使人們零距離觸摸歷史文脈,多維形態的精神文化產品既有意蘊生動的影像呈現,也有情義充沛的藝術感染,其持久飽滿的精神能量是極具現代意識的實踐力量。
精細化與品質化追求。新時代的國人已經不滿足于以往粗枝大葉和過于粗糲的低端文化產品,那些無序的、碎片化、良莠不齊的文化供給難以滿足人們對優質精神產品的追求。人們對文化產品質量的精良程度和精細程度,對文化品位的高雅程度和格調程度均日益提升,更強調精神文化的高端性和品牌化,強調精細、精準、精良的高質量文化產品供給,不僅要求其具有內在品質,也強調其思想內涵和精神升華,期冀可以從感官到心靈都得到充分的滿足和滋養。粵劇電影《白蛇傳》在青年群體格外出圈,其將文學、音樂、繪畫、書法、雕塑、建筑、舞蹈、曲藝熔于一爐,喚醒了青年群體的文化精神基因,用寫意美學將國粹經典打造得顧盼生姿;舞蹈《只此青綠》從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中走出,用峰巒疊嶂、煙波浩渺、水墨長橋、茅檐村舍,描繪了大道至簡、大雅于凡、大美不言的詩意氤氳,使得世界各地的受眾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心生向往,這些高端品質的精神文化產品日益受到各個群體的喜愛。
信息化與國際化鏈接。中國文化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在與世界文化不斷交流互鑒的過程中,人們的精神需求日益與國際接軌。互聯網拉近了人與人、人與世界的距離,地球上不同文化的人在時空壓縮中迅速鏈接,全球范圍的文化互動成為常態,中華文明也不斷注入人類文明的新形態。從金碧輝煌的凡爾賽宮,到人類文明史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從聞名于世的盧浮宮到典藏的大英博物館,數據文物庫、全景體驗展、館藏名畫記都可以足不出戶無死角觀看世界文化藏品,或古樸,或雄渾,或迤邐,或樸真,全人類文明盡收眼底,零距離感知人類藝術的絕倫與精深,從跌宕起伏的建筑樂章中感受歷史文化的博大精深,從精巧的器物與雅致的格局中捕捉逝去的溫婉氣息,從文物藏品與文化記載中追溯全人類文明的歷史滄桑。文物不言,自有春秋,現代技術打造了古物的靈動與鮮活,實現了人們精神生活滿足的外溢價值。與此同時,“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代表了國人探索外在世界的渴望,休閑游、度假游逐漸成為深度游、文化游,旅游從空間的移動轉變為精神的參與,在全球化和國際化的鏈接中,以文化人,以文育人。
背后的深層次原因
精神文化生活所包含的價值體系和精神結構在共享中內化、保持與發展,是國家和民族作為共同體存在的靈魂與紐帶,它不僅是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產物,也是人性主體意識的自然回歸。
社會性發展的必然要求。《管子·牧民》中提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論衡·治期》中提到“為善惡之行,不在人質性,在于歲之饑穰”,《論語·顏淵》中提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這些古人的觀念與馬克思的觀點殊途同歸。馬克思認為“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全過程”,這一觀點彰顯了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辯證統一性。恩格斯更為通俗易懂地指出,“人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與宗教等等”。沒有相應的物質基礎,精神生活就無從談起。費孝通先生和其夫人王同惠女士一同翻譯過美國社會學家烏格朋(W.F.Ogburn)的《社會變遷》,在書中作者強調,“非物質文化需要不斷密切適應物質文化,當物質文化變遷時,精神文化也需隨之而改變。”1947年,費孝通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學術演講稿《中國社會變遷中的文化結癥》中提出,“所謂文化,是一個團體為了位育處境所制下的一套生活方式……文化是一個團體中在時間和空間上有相當一致性的個人行為,團體中個人行為的一致性是處于國民接受相同的價值觀念”。費先生所說的“位育”即為適應(adaptation),位育是手段,生活是目的,而文化中的價值體系和價值觀念正是處于人類集體生活的凝練。費先生認為,中國社會長期處于匱乏經濟(economy of scarcity)的時代,對于物質滿足的追求成為第一要務,而當豐裕經濟(economy of abundance)來臨時,人們自然要匹配更高的精神層面的需求。舊中國國家蒙辱、人民蒙難、文明蒙塵,經歷了波瀾壯闊的深刻劇變后,中國人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強起來,物質生活的滿足已經日益祛魅,人們的精神和心靈不想被物化和異化,需要追求更為富足的精神文化的浸潤,以實現人的真正的全面發展。由此,除了物質文明,如今的人們對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都給予高度的期待和孜孜的追求。人類社會的每一次躍進都伴隨著人類文明的每一次升華,現代化的本質要回歸到人的現代化,而人的現代化正是在文化繁榮背景下的精神世界的豐富化和高尚化。
主體性意識的自然回歸。古希臘哲學認為在人類社會的早期階段,外來力量統治著人,人們習慣用外在性需求的滿足來定位個體的存在。隨著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人類在對外在的關系中逐漸趨于主體,人們開始追求內在真實的需要和生命的靈性,希望充盈自身的價值與意義,擺脫自我物化和對物的依賴性。個體不再希望成為文化的被動接受者,而愿意成為具有文化主動運用和建構文化知識的能動者,期待借助精神文化感悟和描繪生活,欣賞和創造美,贊美和推崇善,抒發和交流情感,啟發和傳承智慧。改革開放后,隨著我國文化事業的大發展,整個國家從文化自主發展階段走向文化產業形成和迅速發展的規模發展階段。之后,隨著公共文化事業的大力拓展和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快速建設,我國開始朝向文化高質量發展階段邁進,朝向文化強國邁出堅實一步,這不僅是時代的要求,也是國人對文化深層次追求的主體意識的復歸。新時代人們主體意識既包括思想也涵蓋行動,既抽象也具體,主體意識的決定是強烈的自我認知和自我效能感,人們希望通過勞動獲得生存和發展的物質財富,也希望隨之而來的是豐盈的精神財富,這是人作為主體價值的進一步顯現,也是人的全面發展的必需。
仍需要重點關注的方向
現代化的本質,是人的現代化。黨的二十大報告將“人的全面發展”作為面向2035的總體目標之一。馬克思認為,人的全面發展需要強調人的發展,需要即人的本性。人的需要是多樣的,既包括自然需要,也包括社會需要和精神需要,只有在滿足了基本的物質需要的基礎上,滿足人的高層次的精神需要才能實現人的全面發展。當前我國人民精神文化生活總體向上向善向美,文化自信日益高揚,在推動精神文化日益發展的過程中仍需要把握好幾個維度上的關系。
文脈賡續與文化創新的契合關系。中華文化傳承有序,一以貫之。文化作為塑造群體的唯一的、實體性的、類別化的獨特系統,其內在發現,不同的文化體系均各自有其獨立的起源和發展歷程,也都在長期的歷史時空中維持相對的穩定性和一定的動態性。文化的特質在于兩點,其一是在一定的空間內共享于一群相互依存的個體,這是文化的共享屬性,其二是在一定的時期內傳承于世代的代際之間,這是文化的傳承屬性。傳統性的精神文化生活伴隨著歷史的衍生與流轉已經成為人們“活”的文化生命的一部分,但是精神文化生活總是基于時代變遷、環境改變、認知開拓不斷適應社會發展。豐富當代中國精神文化生活既需要“繼往”,也需要“開來”,精神文化需求的創新不單單是被動、隨機的和盲目式創新,而應是系統的、有目的的和精準的引導式創新,不復古泥古,也不嘩眾取寵,賦予精神文化生活以新的時代內涵和現代化表達,同時也禮敬傳統,敬畏歷史。良渚、二里頭的文明曙光,殷墟甲骨的文字傳承,三星堆的文化瑰寶,國家版本館的文脈賡續,都能在新時代煥發更為璀璨的光芒。
文明交流與文化自信的互促關系。中國式現代化在不斷融入世界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需各美其美,美美與共,以開放包容的姿態學習他國文化,以兼收并蓄的胸懷彼此成就,只有在平等對話的基礎上交流互鑒才能豐富和滿足整體人類的精神文化需求。本土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與外來文化和諧薈聚,搭建接觸、交流、融合的平臺,通過不同文化的共存、疊合、交織,形成多姿多彩的文化世界,促進文化的關聯、交互和動態發展。海納百川、開放包容的文化特質才能歷久彌新,煥發勃勃生機,也才能蔓延繁盛。文化包容性從“自在”走向“自覺”,人們的精神文化需求不僅需要來自中華民族的文化滋養,也需要沉浸于世界文明的海洋,不同文化元素的和諧共生,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取長補短,擇善而從,實現全人類文明文化的繁盛。
文化鑄魂與技術賦能的協同關系。黨的十八大以來,黨和國家高度重視文化建設,將其擺在治國理政的突出位置,著力推動文化事業和文化產業的繁榮發展,提供給人民更為豐富的文化產品,更加充實和高質量的精神文化生活。科技賦能下的數字文化建設也不斷推動文化產品“活起來”“火起來”,全景呈現文化新樣態,展現現代社會中文化的多重樣貌。數字技術解決了精神文化產品面臨的碎片化、單一化和斷層化的問題,可以有效整合、全方位打造、低成本運營、多樣態推廣,滿足不同群體的審美期待,同時數字智能時代還可以通過計算大模型和數字賦能,精準推送、精細化傳播。“甲骨文”表情包既古老又時尚,把距今3600多年晦澀難懂的“天書”文字穿越時空,打造成“最潮中國范兒”。優質的精神文化不一定都是“陽春白雪”“束之高閣”,與公眾有格格不入的距離感,它也可以是親和的、精良的。當然,技術賦能也要避免落入過度商業化、過度庸俗化和過度娛樂化的窠臼,避免披著文化的外衣,以消費主義、享樂主義、泛娛樂化為核心,采用內容淺薄空洞、形式搞怪戲謔、內核粗鄙粗糲的產品,戲說歷史、篡改經典、解構崇高、惡搞正統、調侃正義,侵蝕人們的精神家園。技術理性和工具理性不是讓位于價值理性的次位,而是可以和諧統一;不羈絆精神生活的提升,而是提供文化產品的平臺,通過數字技術加強公共文化云建設,通過數字創意、沉浸式體驗等,提供優質精神文化產品的產業鏈條,從制作、供給、傳播,技術賦能文化鑄魂,共同守護共同精神家園。
文明共創與均等共享的并進關系。精神文化產品的公平分配是精神富足的基本條件,也切實關乎國人的獲得感、公平感和幸福感的必要條件。文化的公共性圖景必然要求文化享有區域均等、城鄉均等、群體均等,避免因地域、群體、年齡、身份而形成的“文化鴻溝”。公共性賦能新時代,完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提供公共文化的多渠道供給,增加公共形態的文化資源保障,通過文化惠民而達成資源共享、文明共創,達成公共文化服務標準化均等化。公共文化服務重在基層、重在基本、重在建立“廣覆蓋、高效能”的公共文化服務網絡,既要有文化現代化建設的先行區示范區,也要滿足全體公民均等化、普惠性的文化需求,建立公共文化服務復合供給機制,多措并舉促進精神產品對象化、精準化、精細化投入,農耕文化館、民宿博物館、地方大舞臺、鄉村書畫社、“村晚”“村超”……這些滲透性強、互動性佳、可流動、可復制的公共文化產品展現了一個活力滿滿、熱氣騰騰的煙火中的幸福生活。不斷強調公共文化服務總量供給,推動優質公共文化資源向偏遠地區、邊疆地區、農村地區傾斜,建設更多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高質量文化項目,以基本公共服務的標準化、均等化推動精細化、優質化,以共建共享強化多主體參與,以“政之所為”對接“民之所需”,堅持“輸血”“造血”相結合,不斷滿足人民群眾多樣化、多層次、多方面的精神文化需求,提升全社會的文明程度和精神生活的富足程度。
治國有常,利民為本。唯物史觀認為,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是辯證統一的,全面發展的人必然是物質滿足和精神富有的人。從心理學意義而言,精神生活富足也是在物質基礎滿足過程中,通過精神生產而達到的積極享受的心理滿足感。中國式現代化進程是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相協調的過程,既要追求物質財富的富足富有,也有追求精神世界的豐滿豐盈。國人精神文化的新需求伴隨著新時代的到來更加面向實現人的全面發展,不斷與時俱進。
【注: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項目編號:21ASH01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