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高安
時間: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
地點: 湘西南某縣廣播電視局
廣播電視局頂樓5樓,一間10來平方陋室,是兄弟倆棲身之所。哥哥大學畢業不久,調到局里做采編,泡在2樓編輯室,采訪開會搞活動,整天就寫一個字:忙。弟弟十二三歲,在鄉下小學畢業,隨哥哥來縣城讀中學。
起先兩人吃食堂,肚子“鬧革命”不說,主要是貴,只好自個開伙。買來小煤灶,三尺見方木框,糊滿爐渣,托出灶芯,剛好塞三個煤球。底層煤球窩火,火力靠上面兩個。窩火,即藏住灶火,以備添煤球續用。
灶簡單輕便,就是生火窩火難,尤其在頂樓。頂樓無隔熱層,冬天冷颼颼,夏天熱辣辣,四季穿堂風,小煤灶每天至少生一次火。
引火,數木炭最好,但用不起。弟弟不知從哪撿來刨木皮、玉米骨之類,不斷劃火柴點著,半跪著,鼓起腮幫吹,常常被煙熏嗆得咳嗽不止、淚涕雙流。如此這般,一二十分鐘甚至半小時,才讓冷冰冰、硬坨坨煤球燃將起來。
好在弟弟幾歲起,便開始耕田插秧、喂豬打狗,在鄉下什么活都干。他懂事早,知道父親幾年前住院病逝,欠下一屁股債,母親尚未還清;哥哥很忙且工資低,要負擔自己和小姐姐讀書。于是,洗衣做飯搞衛生,弟弟全包啦。
青年時的“弟弟”
臘菜干菜酸菜來自鄉下,母親牌或母親弟弟合作牌;蔬菜嘛,哥哥從機關叫賣菜擔上隨便買點。下午放學,弟弟朝編輯室一探頭,見哥哥在埋頭,便悄悄回家做飯。菜洗得干凈、切得精細,炒得像模像樣,然后叫哥哥上去吃。有時叫幾次,哥哥還在忙,弟弟就先吃,盡量把好菜留著。
一天,哥哥忘記買菜,弟弟掏盡所有,找出1角5分錢買豆腐,煎成一面黃,以青椒炒燜。見哥哥吃得好香,弟弟連忙把剩下兩片夾給哥哥,哥哥“嗡嗡”又回夾一片。
農歷五黃六月,青黃不接時刻,弟弟總要抽空將未脫殼的谷粒,從米堆一粒一粒扒揀出來,然后一粒一粒手剝脫殼,又放進米罐。這些糧食,也凝結著自己的汗水呀。
冬天,小煤灶從走廊搬進室內,接根鋁管通向窗外,暖和多啦。兄弟倆對話不多,但“悉悉索索”頗為默契,讓寂靜頂樓氤氳煙火氣。
最炫是中餐。課間一小時,弟弟火急火燎趕回,等生上火就差不多了。他只好熱熱剩菜剩飯。如果有三片肉或豆腐,他就吃一片;只有一兩片,就全部留給哥哥,自己吃點辣椒,又火急火燎上學去了。
轉學縣城,弟弟慢慢白嫩地長開,走路挺直多了。唯課程一時趕不上,哥哥又沒空輔導,只是勸他莫看電視趕功課。
戒電視?等于要弟弟的命。那時鄉下沒電視,到縣城,弟弟能看上彩電,仿佛劉姥姥走進大觀園。他什么節目都愛看,尤其癡迷武打劇。
哥哥買不起電視,弟弟便一個“蹭”字了得。在局里演播室“旁看”,哥哥貼“封條”;偷偷鉆到鄰居家看,哥哥“打招呼”。哥哥嚴厲批評:電視是知識人作出來的,大家都像你不好好讀書,哪有電視可看呢?
此后,弟弟放學回家,晚點,有時飯后出門,以補課、老師拖堂或集體活動為借口。終于,哥哥碰巧抓到“現場”——弟弟溜到同學家看電視去了。
揪回,哥哥猛推弟弟幾把,耳光揚著又放下,勒令立下保證書。
保證基本履行,弟弟偶爾設法過過“癮”。成績有所提高,但哥哥十五只吊桶放不下來。
1987年2月,湘西南普降暴雪,冰封道路,交通堵塞。哥哥奉命下鄉調查私采銻礦、濫伐森林之事。爬上山,現場觸目驚心!他想以最快速度曝光。返程20多公里,哥哥竟斷斷續續、連滾帶爬十四五小時,晚9點才到縣城。
宿舍冷冰冰,不見弟弟。哥哥動手做飯,一時找不到引火材料,舊報紙點燒一沓沓,小煤灶遲遲不來神。餐館都已關門,哥哥早已饑腸轆轆,筋疲力盡。
晚11點,弟弟回來,一身干泥。哥哥劈頭喝問:
“在哪看電視?”
“我......”
沒等弟弟開口,哥哥火已噴涌。出差的辛勞,采訪所見所聞的憤慨,嚴父臨終的囑托,家境的困難,即刻的饑寒交迫......似一張張膠片,又似一個個火星!
說時遲那時快。哥哥抓住弟弟,拳腳相加,猶如火山爆發。不知打了多久,打著打著,弟弟哭了,哥哥也哭了,哭得好傷心。
翌日,弟弟早早起床,背著書包匆匆走了。又是晚歸。
哥哥跑到學校,才得知,暴雪幾天,弟弟天天組織班上同學,利用空余時間鏟冰除雪,清障保暢,汗流浹背很拼,他一人頂數人。
那天放學,弟弟抗冰到晚八九點,班主任留他吃了飯。恰好重播電視連續劇《霍元甲》,于是留他看了一陣,作為獎勵。
嘩!
第三天中餐。弟弟仍舊熱了剩飯剩菜,吃了點佐料上學去。唯有兩片臘肉黑亮黑亮的,直挺挺躺在碗里,等著哥哥。
哥哥一氣寫成報道,被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及其內參刊登。
弟弟受盡委屈,哥哥本想認錯,但是不知怎么,一直欲言又止。哥哥對弟弟唯一一次“暴行”,為此愧疚了30多年!
小煤灶早已作古,但是熹微火焰,在哥哥心中永駐。
哥哥就是我,弟弟就是雪峰山下,湖南高速一名基層負責人。此刻他正組織員工,以頂風冒雪、抗冰保暢的方式過年。
猶如湖南高速萬名“弟弟”的過年方式。
新年鐘聲敲響,此刻,我格外思念多年未回家過年的弟弟。“砰”,弟弟的拜年信息正好彈出。兄弟倆離得那么遠,又挨得那么近。
2024年大年初一于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