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工智能技術是引領全球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戰略性技術,正在重塑人們對國家安全、經濟與社會發展的理解。快速發展中的人工智能也隱藏著一定的不確定性,可能會引發社會安全風險,甚至帶來國家之間的競爭沖突升級。當前,人工智能的發展已經成為推動國際體系轉變、影響國際關系走向的關鍵技術力量,我們需要從戰略高度來看待人工智能的作用,充分認識其可能帶來的機遇和風險,并從技術、應用、治理和規則等層面全方位加大對人工智能的投入。
【關鍵詞】人工智能戰略 人工智能治理 國際格局 治理困境 【中圖分類號】D815;TP18 【文獻標識碼】A
如何定義人工智能的戰略性意義,是這個時代需要回答的重要問題。國際問題專家基辛格指出,在人類所掌握的技術中,真正具有戰略性意義的技術只有核武器、網絡安全技術和人工智能。核武器是因為其毀滅性力量,網絡安全則是因其廣泛存在于所有的信息系統之中,并且持續面臨被攻擊的風險。人工智能的戰略性則結合了前兩者的特點,不僅具有毀滅性力量,而且也存在持續且廣泛的安全性問題。對于人工智能這一重要戰略性技術,國際、國內存在著多元的觀點和態度。歷史地看,大國必須從戰略高度重視技術的發展,并且始終保持在全球技術發展的第一陣營。當然,與歷史上其他技術不同,在人工智能發展戰略中,安全和治理不可或缺,且是決勝的關鍵。
人工智能的戰略性意義
人工智能被廣泛認為是可以改變“游戲規則”的戰略性科技。美國率先發布人工智能戰略,隨后中國、歐盟、日本、韓國等紛紛出臺了各自的人工智能戰略。而且,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也多次就人工智能問題發聲,呼吁從戰略高度來看待人工智能安全對國際體系的影響。盡管如此,人工智能在現實社會中的應用還處于早期階段,公眾對于人工智能顛覆性影響的感知并不強烈。因此,我們有理由去質疑人工智能是否可以擔此重任。戰略性技術意味著這是一項具全局性的、重大的、決定勝負的關鍵性技術。人工智能是否具備這三個特質?
首先,從全局性來說,人工智能技術的通用性將人類社會帶入真正的“智能時代”。人工智能跟蒸汽機、發電機一樣是通用型技術,對生產力的提升、人類生活方式的改變都有巨大的推動作用。正因如此,人工智能技術也將被國家、企業、個人等不同層次的行為體廣泛使用,進而對政治、安全、經濟、文化等不同領域產生深刻的影響。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發展進一步降低了人工智能使用的門檻,大模型將會廣泛地應用于國家治理與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由此帶來的全局性影響也將進一步凸顯。生成式人工智能正在加速智能革命。一方面,立足于面向公眾的通用大模型不斷面世,逐漸在藝術設計、知識管理、市場營銷、代碼生成和客戶服務等方面逐步取代原有的工作模式。另一方面,各行各業垂直領域的專用大模型研發也在如火如荼地開展,金融、政務、制造業、能源、醫療、零售、教育領域的應用場景也都比較成熟,人工智能會進一步賦能和改造這些行業。
其次,從重要性來看,人工智能深刻改變了國家安全與國際和平的基本范式。因為人工智能對國際和平與國家安全領域都有系統性影響,導致國家安全與國際和平的內容、形式和目標也發生了嬗變??梢哉f,人工智能技術將國家安全與國際和平帶入新一輪的蛻變期,使得“安全”與“和平”超出了傳統政治議題的范圍,成為政治、經濟和技術三維一體的復合型問題。可以從三個層面來理解人工智能所帶來的影響。從賦能的角度看,人工智能將大幅提升戰場的決策和行動能力。當前,人工智能技術已被大量運用到軍事和情報領域。在軍事領域,決策輔助系統、智能化后勤保障、無人機群、無人艦艇等各種類型的人工智能武器正廣泛應用于戰場實驗,將會推動軍事變革從信息化作戰轉向智能化作戰。從自主性的角度看,人工智能武器系統具備了自主決策的能力。目前,主要大國紛紛開發致命性自主武器,并投入戰場予以測試,引發了關于技術倫理問題的廣泛討論和擔憂。例如,美國具備自主判斷能力的無人機就曾經誤判目標,導致無辜平民被當作恐怖分子而被殺害。從技術的角度看,人工智能所帶來的風險可以從客體和主體兩個層面來理解,即技術本身,以及使用技術的“人”。人工智能的風險對使用主體提出了更高的責任要求。
最后,從決定勝負的關鍵來看,人工智能技術發展水平已經成為國家實力的關鍵指標。與其他通用型技術相比,人工智能建立在大模型、大參數、高算力和大數據的基礎上,不僅產業融合程度高且易于壟斷。加上人工智能作為軍民兩用型技術,市場的力量不僅會加速技術的發展和迭代,進而提升對軍用技術的賦能效果,而且軍事應用同樣也會推動市場力量加大研發投入。如此循環增強之下人工智能技術的“馬太效應”也愈加突出。領先者將會通過技術優勢來占領市場并開啟循環增強,進而擁有更多的先發優勢,導致后來者在追趕的過程中面臨更大的壓力和障礙。在國際政治中,技術是各國提升硬實力的重要基礎,也是改變國際格局力量對比的動力源之一。美國為了維護自身在人工智能領域的主導地位,其霸權主義傾向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日趨明顯。事實上,從算法、算力和數據這三大人工智能發展的基礎領域來看,美國占據了絕對的主導權。盡管如此,美國依舊高度警惕任何潛在對手在這些領域可能取得的突破。為此,美國政府制定了大量針對中國人工智能領域的封鎖、制裁和懲罰性舉措。
生存、安全、發展、治理:人工智能面臨的多重風險
第一,人工智能給人類帶來“生存之困”。人工智能的發展會極大提升人類的能力,同時也可能存在取代甚至摧毀人類的風險。通用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極大提高了人工智能的學習、掌握知識以及執行任務的能力。而人工智能一旦在認知能力上超越了人類,并且具有了自主決策的意識,人類或將會失去對人工智能的控制。如此一來,人工智能是否會傷害甚至毀滅試圖控制它的人類呢?人工智能技術越發展、應用越廣泛,類似的觀點就會越流行。這種觀點的產生一部分是受到了科幻小說的影響,也有一部分是由于人工智能技術復雜性所帶來的理解障礙,因此造成了“技術恐慌”。同時,人工智能在技術上存在的算法黑箱、幻覺進一步助推了這種觀點。這些討論不僅迫使科技巨頭呼吁加強對人工智能的監管,也推動著各國加速制定人工智能相關法律。這些做法旨在規范人工智能技術的演進,使其向著安全、可靠的方向發展。歸根結底,人工智能技術是否會給人類社會帶來毀滅性的影響,是對人類能否駕馭人工智能的考驗。
第二,人工智能引發“安全之困”。人工智能在安全層面引發的“安全困境”已經為學者所認識并進行了充分討論。國際政治的競爭歸根結底是權力的競爭,而技術又是實現權力的重要依托。人工智能作為一項顛覆性技術,勢必會引發國家間競爭,且存在“安全困境”的風險。此外,人工智能在國家安全、軍事領域也具有廣泛的應用空間,也可能會引發巨大的倫理風險。將載有人工智能系統的無人機應用于暗殺和地面攻勢引發了關于機器殺人的倫理問題。一方面,人工智能可能會造成大規模的人員傷亡,造成大量的士兵失去生命。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存在誤判的風險,無法有效識別軍事目標和平民,從而加劇平民的無辜傷亡。
第三,人工智能引發不平衡的“發展之困”。人工智能具有提升經濟效率的廣泛前景,由此帶來的“馬太效應”會使得更多的資源向頭部企業集中。不僅如此,人工智能技術的滲透可能還會引發一些企業的倒閉和失業潮。一方面,人工智能發展的主要受益者首先是平臺企業,它們掌握了算力和數據,擁有發展人工智能得天獨厚的條件。另一方面,人工智能不斷向垂直領域滲透,也會讓更高效的“大機器生產”取代人類的工作,進而引發失業問題。國際金融服務公司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2023年9月發布的報告顯示,人工智能的發展在未來幾年內將產生4.1萬億美元的經濟影響,或者影響約44%的勞動力。由此可見,人工智能技術或將不可避免地造成失業問題的擴大。
第四,人工智能存在著“治理之困”。人工智能在賦能社會的同時,也正在被廣泛應用于網絡攻擊、電信詐騙、虛假信息等違法犯罪領域,并且帶來了一系列新的治理問題。傳統的法律和規定往往無法完全適應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發展和復雜變化。如無人駕駛帶來了責任認定的法律問題,生成式人工智能引發了知識產權問題。人工智能系統可以創造獨特的作品和內容,但是如何保護這些作品的權益、進行合理的利益分享也是一大挑戰。這些問題都觸及到了當前的法律盲區,對現有的治理體系帶來了極大挑戰。因此,人工智能技術的到來迫使政府、學術界、產業界、技術社群等各利益相關方加強合作,共同研究和制定適應人工智能時代的新治理框架。
上述四個方面都是從不同層次的正反兩個方面來理解人工智能,尤其是采取了靜態的視角來看待人工智能,因此都不夠全面。這些觀點也未能認識到,隨著各方對人工智能治理的關注和投入的加大,人工智能的治理體系也在快速建立。因此,不應當因為困境的存在就叫停技術的發展,而是要加速對人工智能的理解并提升治理能力。
人工智能發展正面臨關鍵時刻
人工智能的關鍵時刻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技術突破的關鍵時刻;二是大規模應用的關鍵時刻;三是大國博弈的關鍵時刻。
首先,從技術發展的歷史進程來看,人工智能正在經歷重大突破的關鍵時刻。自20世紀50年代人工智能技術的概念被提出以來,人工智能的發展經歷了深藍、阿爾法狗(AlphaGo)和ChatGPT這三次“高光時刻”。2022年,OpenAI發布ChatGPT-3.5迅速引發了全球熱議,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注冊用戶就突破了1億。ChatGPT背后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所取得的一系列重大技術突破,主要包括基于Transformer深度學習架構的大型語言模型(LLM);通過使用大規模數據集和無監督學習的方法對模型進行初始訓練的預訓練學習范式;以及結合了強化學習和人類反饋的機器學習技術——人類反饋強化學習(RLHF)。這些技術改變了機器對于自然語言處理的方式、提升了模型性能、降低了開發成本,并且建立了模型自我升級迭代的能力。因此,我們體驗到的ChatGPT以及類似的產品在功能性、實用性和自我進化方面擁有極為優秀的表現。但是,技術的發展始終面臨階段性的波折,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取得突破之后,人工智能的發展是否會陷入新的瓶頸期也是關鍵問題。因此,不能簡單的用線性思維來看待人工智能的發展與治理。
其次,從應用角度來看,人工智能大規模應用一觸即發。對比深藍、阿爾法狗與新晉的大語言模型ChatGPT可知,前兩次的突破更多是停留在技術層面,而ChatGPT的推出則標志著人工智能在技術和應用層面取得了雙重突破。人工智能的應用價值主要體現在是否能夠提升效率、降低成本和開辟新領域。目前,主流的科技企業都把人工智能視為核心競爭力并競相加大投資,谷歌投資了Deepmind、微軟投資了OpenAI、百度開發了文心一言等。根據國際數據公司(IDC)的數據,2021年全球人工智能市場規模為3619億美元,預計2025年將會突破7000億美元,年復合增長率18%??紤]到廣泛的賦能作用,這一數據還只反映了人工智能經濟價值的冰山一角。
最后,人工智能正處于大國博弈的關鍵時刻。一方面,大國追求人工智能的主導權引發了地緣政治博弈。美國政府明確將人工智能列為對華制裁的三大重點領域之一,制定了一系列出口管制措施,試圖切斷美國企業、資金和人才與中國之間的合作。不僅如此,美國還進一步將制裁延伸到GPU芯片領域,阻止中國獲取先進的芯片用以訓練人工智能模型。另一方面,大國圍繞人工智能國際規則進行博弈。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發展,需要制定相應的國際規則和規范來管理、約束其應用。各國將爭奪在國際規則制定中的話語權和主導權,以確保本國在人工智能領域的利益得到保護。
保證人工智能能夠向善發展的關鍵
戰略性價值和意義決定了人工智能的發展只會進一步加速而不會停止,因此,要從戰略層面加大對人工智能的重視和投入。與此同時,加大在安全監管和治理方面的投入是保證人工智能能夠向善發展的關鍵。
一是從戰略高度堅定人工智能的發展方向,大力推動人工智能發展。面對人工智能這樣一項通用型技術的發展,既會有受益者也會有受害者、既會有支持者也會有反對者、既會有激進者也會有保守者,而不同的群體、不同的視角會導致不同的觀點。在ChatGPT出現之初,基于其在內容安全、知識產權等方面的不確定性,一部分企業對于是否要發展生成式人工智能存在疑慮。2023年4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明確提出“要重視通用人工智能發展”,同年7月24日再提“要促進人工智能安全發展”。如果說ChatGPT驗證了通用人工智能發展的技術路線,官方表態則從政策方面為人工智能產業的大力發展奠定了基調。此外,生成式人工智能代表的是一種高算力、大參數、大模型、大數據的人工智能路線。盡管擁有廣闊的市場前景,但也離不開國家在戰略層面的支持和投入。在人工智能領域的開放式頂層設計思維,可以強化政府對于人工智能技術發展方向的參與和掌握,促進人工智能技術發展與國家戰略目標的有機協調。
二是要高度重視人工智能的安全風險問題,強化對人工智能的安全監管。當前,人工智能的安全主要體現在算法安全、數據安全、網絡安全等方面,其中關鍵是確保算法不會出現安全隱患。這就需要加強對人工智能的可解釋性問題、透明度問題和有害性等方面的研究。此外,政府一方面可以通過建立技術標準來規范人工智能的開發和應用,提高人工智能的質量和性能;另一方面也可以檢測和監測人工智能的狀態和行為,及時發現和解決人工智能造成的問題和風險。人工智能發展不可避免地會出現各個層面的安全問題,如果處理不好,不僅會引發風險,也會降低各界對于人工智能發展的信心。這需要國家從多個角度進行治理。在技術層面,確保人工智能在算法安全、數據安全、網絡安全等方面,避免出現錯誤、偏差、漏洞等問題。在法律層面,建立完善的人工智能法律制度和規范,明確人工智能的權利和責任,保護個人隱私和知識產權,防止濫用和濫權等問題。在社會層面,加強對人工智能的公眾教育和宣傳,提高公眾對人工智能的認識和理解,培養公眾對人工智能的信任和尊重,促進人工智能與社會各界的和諧共處。
三是要加大對治理的投入,解除人工智能發展的后顧之憂。人工智能的治理是一個復雜的治理體系,主要是國際和國內治理兩個方面。國際治理主要解決使用人工智能的過程中所引發的國際安全問題,如人工智能在軍事、外交、貿易等領域的應用可能導致的國家間沖突、競爭、不信任等問題。這些問題需要在全球范圍內進行協商和協調,建立相應的國際規范和規則來約束國家使用人工智能時的行為,保障國際和平與穩定。國內社會治理則主要解決人工智能的倫理、價值問題,如人工智能對人類的尊嚴、自由、平等等基本權利和價值觀的影響和挑戰。這些問題需要在國家范圍內進行立法和監管,建立相應的法律制度和規范來保護個人隱私和知識產權,防止濫用和濫權等問題。同時,也需要在系統開發和使用之前做好相應的價值評估,確保人工智能符合社會公益和道德標準。在治理機制上要充分尊重各參與主體的技術能力、商業利益與治理思路,通過充分對話和協調,形成更加合理的人工智能治理體系。各參與主體應該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基礎上,進行充分的溝通和協作,形成一個多元、開放、包容的人工智能治理體系。
(作者為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公共政策與創新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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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S. Matthew Liao, “Ethic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⑤魯傳穎、約翰·馬勒里:《體制復合體理論視角下的人工智能全球治理進程》,《國際觀察》,2018年第4期。
責編/周小梨 美編/王夢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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