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國家形象是一個國家對自己的認知以及國際體系中其他行為體對它的認知的結合,也是國家“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前,中華文化作為一種強調集體主義的文化樣態,在向西方個人主義的文化樣態傳播互動時必然帶來“傳播折扣”現象,而這種“傳播折扣”的根源是存在于東西方之間底層的認知沖突,即整體性認知與分析性認知、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宏大敘事與微觀個體等三大困境沖突。新時代共情傳播中的國家形象塑造應立足于新的歷史大背景下,訴諸共性議題,話語微觀多元;深挖中華元素,激活文化觸點;巧用全媒體平臺,創新產品樣態;聯合外籍人士和國內知識精英,傳遞“他鄉人”和本地人綜合視角。
【關鍵詞】國家形象 文化折扣 傳播折扣 共情傳播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3.24.003
李彪,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院長、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方向為新媒體傳播、網絡輿情。主要著作有《大輿論觀與國家治理創新》、《互聯網平臺治理:理論、路徑與趨勢》等。
全球化發展重塑了國家間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國際社會的穩定性,但當前世界格局仍在持續變動,國際政治環境紛繁復雜,大國競爭趨勢加強,中國身處其中,面臨的風險與挑戰不斷增加。面對日益復雜的國際局勢,國家形象作為國家軟實力的外在體現,應從戰略高度對之進行定位、調整或重塑。[1]為此,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要求,“提煉展示中華文明的精神標識和文化精髓,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國家形象的形成兼具歷史性和社會性,是復雜的要素集合體,國家形象在展現國家精神和民眾形象、傳播民族文化等方面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是打破西方國家在國際輿論場塑造的中國刻板印象、提升中國國際影響力的認知基座。
現階段國家形象建構的形勢與環境
二戰后,雖全球殖民體系土崩瓦解,但深植于殖民體系背后的西方中心主義文化權力關系并未消除,依舊隱匿存在,無論是葛蘭西的“文化霸權”還是第三世界的“失語癥”表述都對之進行過探討和剖析。全球化崛起后,國家形象建構的時代背景已不是簡單的二戰后單一政治經濟互動關系,而是擁有更加復雜、融合的多元互動關系動因。
平臺資本主義興起是國家形象建構的技術背景。互聯網的出現與普及并沒有消弭人類社會的不平等現象,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不平等性和排他性,詹姆斯·柯蘭(James Curran)甚至認為這種排他性從顯性的民族歧視變成了隱性的信息門檻和數字鴻溝。[2]隨著全球互聯網的平臺化,民眾生產的“信息”、“數據”與“關系”在互聯網資源的社會化配置中越來越核心化與集中化,這些資源成為平臺經濟和政治權力的來源,互聯網平臺最終成為資本與國際話語權力再生產的商業化場域,成為資本逐利與國際權力控制的數字圍場,[3]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 Srnicek)等對平臺控制資本、權力的文化失衡生態提出了“平臺資本主義”的說法,在全球范圍內,以美國公司為代表的平臺公司借助其全球影響力為全球的文化價值和觀念進行“編程”,將其置于自己的價值邏輯之下。平臺化并沒有帶來文化的多元性,一定程度上使得互聯網場域內的權力更加極化和美國化。
各國網絡主權的強化是國家形象建構的政治動因。網絡的出現的確對二戰以后形成的傳統意義上的“國家-民族”主權定義與表現提出了全新挑戰,雖然網絡的脫域性使人們逐漸擺脫了現實場景的束縛,可能使其失去了身份認同的意義共享與價值判斷,但認為全世界在網絡空間突破“國家-民族”二元而世界大同的電子烏托邦的想象并未被具體實踐。1996年,美國《傳播凈化法》首次以立法形式對網絡空間進行管制。尤其在美國前總統特朗普被禁言事件發生后,各國加大了本國互聯網市場的進入壁壘,加強本國互聯網市場的壟斷規制,互聯網已不可避免地走向網絡主權時代,并且在網絡主權的宣告與實踐過程中,國家感以全新的形式得以確立,反過來又會促進網絡主權的進一步彰顯。
民族文化的再生產、再書寫是國家形象建構的文化背景。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認為在當下“平坦的世界”中美國文化獨領風騷,但民族獨有的文化風格因為人們“上傳”的能力與行為匯集成的強大力量而得以被保護并加強。[4]因為在互聯網世界中人人享有上傳、下載、發表、評論的話語接近權,可以獨立自主地上傳關于本土的再創作文本。大家普遍擔憂的全球化就是英語化的現象并沒有出現,即便在最具有全球化屬性的美國,文化依然是多元并存的,人們可以保留來自母文化地域的小眾文化,甚至改變主流文化,班納吉將這種現象稱之為“本土文化參與的全球化”或“倒轉的全球化”,這種本土文化時空再創造的全球化為民族文化提供了再生的契機。
娛樂至死的全球互聯網消費主義是國家形象建構的社會動因。電視和互聯網等多模態媒介使得傳統嚴肅的、艱澀深奧的內容逐步感官化和淺層化,民眾熱衷于這些感官信息的消費,似乎一切都可以被解構化和娛樂化,娛樂化成為一種時尚、一種文化精神,民眾甘愿成為娛樂的附庸,這一文化消費現象被尼爾·波茲曼稱為“娛樂至死”;而不斷擴張的全球資本主義則帶來文化帝國主義和經濟輸出,造就了一種新的社會文化現象——消費主義,“一切公共話語都日漸以娛樂的方式出現”的現象,被賦予物化意義的完美偶像,種種日常生活行為和邏輯在網絡空間中得以消解與重構。文化消費主義的盛行也使得民眾愿意嘗試更多元的文化,并為之買單,具有良好的付費消費習慣,這些都為國家形象建構提供了用戶基礎與經濟條件。
現階段中國國家形象的四種類型和模式
近年來,中國國家形象開始作為一種政治話語和學術話題成為新熱點,與習近平總書記的高度重視和多次提及緊密相關。中國國家形象首先是中國在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所有要素集合,并作為一個認知結構傳播到其他地區與族群之中。綜合來看,當前,中國國家形象在不同場域大抵有以下四種形象類別。
“挑戰者中國”:西方新聞媒體中的中國國家形象。縱觀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大國地位從來都不是主動讓渡的,國際體系并不是主動變化的,后起者總是被描述成國際規則的破壞者和挑戰者,既得利益國家必然維護自身利益,通過抹黑、妖魔化新興國家,將其描述成國際社會的“破壞者”,群起而攻之。西方社會對中國形象的建構其實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早在西方傳教士進入清朝時,其就向西方社會介紹中國的形象。創辦了《察世俗每月統記傳》的馬禮遜將中華民族的圖騰龍翻譯成了當時西方社會認知中的邪惡化身“Dragon”,造成很多西方民眾不解中國為何將邪惡的動物視為圖騰,這種刻板印象一直延續到現代。及至后來西方列強叩開國門,“傅滿洲”這一形象又成為中國人形象的代表,這一形象源自1913年英國作家薩克斯·羅默出版的《傅滿洲博士之謎》。在小說中傅滿洲有著小眼睛、八字胡、長辮子,眼神陰鷙,穿著傳統的清朝長袍和瓜皮小帽,傅滿洲這一形象迎合了當時西方的“黃禍論”思想,為西方合法化殖民中國提供了民意借口,該曲解亦延續至今。近年來,西方社會最流行的就是“中國威脅論”,利用自己百年來形成的話語霸權和媒體強權,鼓吹中國威脅西方的價值觀、宗教乃至西方社會的一切秩序,無論是美國所說的“競爭者”,還是歐洲所說的國際貿易“破壞者”,從根本上都是將中國視為“挑戰者”,是“中國威脅論”的延續,這些刻板印象大大限制了我國國際傳播的效能和可操作空間。
“奇幻中國”:國際網絡空間中的中國國家形象。現階段關于“中國國家形象”的理論與批評更多關注的是“如何構建”,也就是圍繞“中國”(何為“中國性”)及“形象”(怎樣具有“故事性”)進行研究,談論最多的是從官方媒體、網紅群體等傳播主體角度,很容易“舍本逐末”,陷入自說自話的表達窠臼之中。在互聯網場域中,中國的互聯網與國際輿論場聯通出現“斷裂”,中國國家形象主要以走出去的“中國網絡文學”為載體,一方面,網絡文學中的“中國故事”書寫是一種自為的集群行為,通過對中國元素、中國文化的挖掘與呈現,使得國內讀者產生一定的文化自信和自尊,與帶有西方文化霸權和審美偏見的書寫模式拉開了距離,推動了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播;另一方面,“中國國家形象”以“網絡”為載體,難免會被打上“網絡性”烙印,網絡文學中的中國國家形象很容易陷入架空歷史、穿越盜墓、修仙玄幻等特定主題,傾向于對中國歷史和文化、中國元素和中國符號的深度發掘,[5]但對當下真實的中國關注不夠。另外,網絡空間區隔造成的國內外網民之間上網的偏好和接觸的信息不同,國內外網民群體的“合意空間”有限,總體上只能傾向于遠離現實的想象性和奇幻性。
“鄉土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中國國家形象。如果以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和劉慈欣獲雨果獎等為標志,從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中國文學開始受到世界認可。文學歷來是“講好中國故事”的主要載體,正如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蛙》,講述了山東高密近60年波瀾起伏的農村生育史,是一部寫實的“中國故事”。隨著短視頻等新媒體的出現,以李子柒等視頻博主為代表的表現中國傳統文化形象的作品某種意義上也屬于“寫實文學”的范疇,這些作品都有一個獨特的維度,即“鄉土”,無論描寫的對象還是介入的視角,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中國作為后發國家的社會現代化過程,是社會結構轉型過程中文化變遷的一種適配性調適,對其他地區和文化更具有文化代入與文明借鑒價值。當然,“鄉土中國”并不是只講中國鄉土故事,進而窄化到中國農村,“鄉土中國”背后呈現的必須是現代化與城市化進程中社會結構的轉型與社會躍遷,凸顯的是多元文化碰撞中人的原有存在形式的困境,是與對內的“地域意識”和對外的“民族意識”自覺聯系在一起的,從本質上必須落在人的現代化這個核心上。這里的“鄉土”并不是簡單地承載歷史和沖突的物理場域,更不是一個詩情畫意的樂土田園,而是帶有鮮明的地方性、文化習俗性和復雜性的“生活世界”,是某種家園意識和文化鄉愁的表達,而這一表達是屬于全人類的,是所有人類在現代化過程中共同的命運境遇。
“國族中國”:影視作品中的中國國家形象。其實“中國故事”最早“走出去”的是影視作品,如《霸王別姬》《紅高粱》等,得到了世界的認可與傳播,這些文本從不同角度豐富了世界民眾對“中國形象”的解讀,通過這些影視作品中的“中國元素”帶來的視覺沖擊與傳達,結合個體經驗不斷建構著中國的國家形象與民族性格。影視作品所展現的中國國家形象主要有兩種:一種是部分短視頻博主所建構的民族想象——平靜、安詳、世外桃源般的童話世界,將中國日常生活最美麗的一面展現出來。但是,中國符號與元素的過度使用也可能適得其反,如果像符號拼貼一樣,沒有從內往外生長的藝術表現力,就很容易陷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展演”之中;另一種則是中國電影,在國家敘事的視角下闡述中國國家形象,如《戰狼》《中國機長》《流浪地球》《紅海行動》等,努力展現中國國家富強和對世界的責任,中國國家形象成了“中國故事”中潛在的核心審美意象,一定程度上也實現了意識形態再生產的多元復雜功能。
從文化折扣到傳播折扣:中國國家形象建構的底層價值困境
經濟全球化和信息化浪潮帶動了文化貿易和全球化的迅速發展,但與經濟全球化不同,文化全球化發展既未導致全球文化的同質,[6]也未帶來某一區域文化的整體普及,而是產生了一種不平衡性的特殊現象,即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大眾文化產品的全球化和普及化。[7]在此背景下,1988年,霍斯金斯(Colin Hoskins)和米盧斯(Rolf Mirus)參考跨國、跨地區的市場間媒體流動平衡的經濟學理論,[8]提出了“文化折扣”(Cultural Discount),該概念主要強調因為文化背景的差異,文化商品從一個文化區域流入另一個文化區域時,人們在進行文化商品消費時,理解能力和興趣等都會大打折扣,文化商品的價值也相應降低,進而提出計算文化折扣的公式“文化折扣=(國內相應產品價值-進口價值)/國內相應產品價值”。[9]這一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當下中國國家形象建構困境,中華文化作為一種強調集體主義的文化樣態,在向西方個人主義的文化樣態傳播互動時必然帶來“傳播折扣”現象,研究者多將這種折扣現象的成因分為三個層面,分別為最底層的認知結構、中層的價值觀念以及表層的符號語言。
“整體性”認知VS.“分析性”認知:傳播折扣的底層認知結構差異。歐洲的心理學研究有一個核心假設,即假設全人類有一個共同的認知共性,這一假設經過發展,已經成為現代人工智能的基礎。[10]但近年來,隨著認知心理學的研究發展,人們研究發現基于不同文化背景成長起來的個體在整體認知結構上存在一定的差異性,即在底層共性認知的基礎上還存在“文化烙印”造成的認知結構差異。目前,大量認知神經科學的心理實驗數據表明,東亞儒文化圈中成長的人更傾向于“整體性”認知結構,即在觀察事物時,會關注事物所有相關的因素,具有整體全面性,在對事物歸因分析時,更傾向于尋找社會性因素,在邏輯推理時,強調辯證思維邏輯,信奉既“是”又“不是”的中庸之道;與東方人相反的是,西方人更傾向于“分析性”認知結構,在觀察事物時會努力尋找事物的本質特征,喜歡用分類的方法將事物歸屬于某一類別,非此即彼,不存在模棱兩可地認知事物,在歸因過程中,傾向于尋找事物本質特征,并運用符合一定程序的邏輯推理分析事物。
集體主義VS.個人主義:傳播折扣的價值觀念動因。基于“整體性”認知與“分析性”認知的差異,人們在分析“自我”與社會關系時,東西方表現為“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的價值理念差別。研究者[11]認為東方人更傾向于認為自我是家庭、宗族和國家的一部分,自我的行為決策應當首先服從整體目標和要求,即集體至上;而西方人在處理“自我”與社會關系時則表現出明確的“個人主義”,強調個人觀點、表達和個體意志的彰顯,即個人至上,這一點,在“中國夢”與“美國夢”的差異上有生動體現。“中國夢”定義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就是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最偉大的夢想”,“中華民族”是“中國夢”的主體,強調的集體價值實現。而“美國夢”則是通過個體的努力獲取個體的榮譽、地位和財富。心理學家研究發現很多亞裔美國人的認知方式與歐裔美國人已經難以區分,因此他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所有人都是“二元文化”的綜合體,[12]但這種“二元文化”卻是以西方的認知方式為主體的。因此,越來越多的心理學研究表明,文化的全球化讓更多的東方人持有了西方的崇尚個人主義的價值觀,這也是當下中國國家形象建構的困境之一。
宏大敘事VS.微觀個體:傳播折扣的表層符號語言。基于集體主義的認知,我國在展示國家形象時偏重使用宏大敘事作為符號語言,不論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數千人的“集體”元素的使用,還是2011年1月在美國紐約時報廣場的電子顯示屏播出的第一個《中國國家形象片——人物篇》,都體現了這一敘事策略。以《人物篇》的符號語言為例,短短60秒,25個場景,近200位精英人群的形象展現。受東方面孔和文化區隔等原因所限,跨文化的民眾很難理解這一形象片的核心訴求。在2010年上海世博會美國館內通過一個無聲的4D電影《花園》,描繪了一個小女孩Rain夢想把社區的垃圾環境建設成一座花園的故事,以此展示美國在環境保護和低碳生活方面的決心和努力,沒有道白,沒有配音,但任何人都能看得懂。此種突破跨文化壁壘的敘事方式亦可作為借鑒。必須強調的是,近年來隨著我國對外傳播發展,國家形象宣傳片不斷調整、創新,主題更為多元,內容更為充實,表現方法在選擇宏觀與個人敘事相結合的同時,順應媒介發展加入了更多創新元素。
從傳播折扣到情感增值:中國國家形象建構中的共情策略
社交網絡的普及,使得傳統媒體的議程設置與輿論主導權受到了一定挑戰,以往的對外宣傳往往強調“以理服人”,而如今,“非理性要素成為新的社會互動與社會重構中最為重要的甚至是決定性的要素”,[13]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之間感性化傳播和“以情服人”在國際傳播中越來越受到關注。共情傳播可以拉近國內與海外主體間距離,喚起情感共同體。以李子柒的短視頻傳播為例,她穿著粗布漢服干農活,用中國傳統技藝展現中國美食、器物從無到有的制作過程,視頻中并沒有太多的語言表達,也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其真正打動人的是人類底層共通的“現代性焦慮”,這種舒緩平和的視頻有效緩解了人們對于現代社會快節奏和強壓力的焦慮。在李子柒的視頻中,和奶奶一起生活的中國田園風光鮮活了起來,加之親情也是人類共同的情感類型,因此引發了跨文化多元群體的情感共鳴。共情傳播有利于跨越個體差異、超越地緣政治,成為構建共同體的情感基礎和聯結紐帶,為打破“西方文化中心主義”和“講好中國故事”提供情感支撐。
訴諸共性議題,話語微觀多元。理解才能認同,認同才能共情。從上文對西方認知結構的分析可以看出,西方文化是一種低語境文化,編碼方式簡潔,內容與意義一一對應;而東方文化屬于高語境文化,信息編碼更為含蓄,東西方文化之間形成了鮮明的“位差”,處于低語境文化圈的西方民眾在解碼高語境文化的東方文化時會存在困難——無法理解,這時就需要共情傳播。在國際傳播中訴諸共性議題是一種重要的共情策略。共性議題是指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中普遍存在的、跨越國界的、人類共同面對的議題,如環境保護、健康、教育、科技、飲食等,這類議題更容易消弭文化折扣,因為無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希望自己健康、受到良好的教育、生存環境得以保護……這是人類共同的訴求、共通的情感。正如這幾年中國很多美食節目在海外爆火,如《舌尖上的中國》,在講述美食制作的詳細流程背后是一個個鮮活的社會個體,觀看者與美食制造者同悲同喜,通過一個共性議題,實現了觀看體驗的共情,這就是由共性議題帶來的共情感受。
同時,在討論共性議題時,還需要視角的微觀化和多元化,謹慎使用宏大視角和宏大敘事,在前文中已經論述,西方作為“分析性”認知結構和個體主義價值觀的文化主體,其非常注重個體意志的彰顯,我們在講述故事時應適當使用第一人稱視角、第一人稱敘事,講述個體命運和生活百態的微觀故事,而不是宏大的議題和故事,用輕松有趣的“柔性”手法講述國家成就、國家形象的“硬核”故事,從而讓海外用戶更具親近感和真實感,切忌說教和自吹自擂。
深挖中華元素,激活文化觸點。互聯網這一新媒介帶來的民族想象是雙向的,既生產了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與向心力,也建構了對其他民族的想象,“民族”借助網絡技術努力尋找自身的身份認同,尋找自我和認可自我。同時,任何主體對自我的認知與認同都離不開他者的區隔、對比。因此,對其他民族的好奇與想象間接構成了民族的基礎,也成為了解其他民族的重要驅動力與吸引力,從而為構建中國國家形象提供了廣闊的空間與受眾基礎,網絡文學、短視頻、游戲等數字文化產品才得以完成對本民族文化符號的介紹與文化意象的凝結。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更好推動中華文化走出去,以文載道、以文傳聲、以文化人,向世界闡釋推介更多具有中國特色、體現中國精神、蘊藏中國智慧的優秀文化”。中華文化源遠流長,必須借助其豐富多元的文化元素,與其他民族文化增進彼此的認同,從而共融共通,如北京冬季奧運會開幕式使用了中國的二十四節氣來進行倒計時,向世人傳達了中國古代計時文化的博大精深,更是體現了中國文化的詩意與浪漫;在閉幕式上更是通過“折柳寄情”環節展現了東方文化別具一格的送別友人方式,讓世界不同文化的人們能夠深刻感受到“世界大同,天下一家”的中國訴求。這些具有中華元素的文化符號既傳播了中華文化,也實現了深層的情感認同,進而構建了與世界的共情紐帶。
巧用全媒體平臺,創新產品樣態。文字、語言等符號存在著東西方文化上的文化折扣,但超越這些符號的情景復原度、直接刺激感官的高階多模態媒介不斷涌現,如VR、AR、短視頻、直播等媒介,這些媒介介質具有高刺激、沉浸化、共情化和高還原度等特點,對國際傳播來說,一定程度上可以直接跳過“文化折扣”,從視覺、聽覺乃至觸覺等對“他者”的感覺中樞產生綜合影響,更好地引發共情,共情傳播必須巧用高維的多模態媒介形態,最大限度降低文化折扣,通過構建國際傳播媒體矩陣,借力新技術,創新報道和產品樣態,實現共情傳播的價值最大化。除了這幾年“出海”的短視頻制作,還可以考慮“網絡直播”,該媒介形式具有高時效、強交互、共時性等特點,如由央視網打造的全球唯一24小時直播大熊貓的新媒體平臺——iPanda熊貓頻道,通過慢直播向全球網民全方位實時展現大熊貓日常生活,在海外擁有眾多粉絲。VR技術則更進一步,為觀眾打造“在線即在場”的媒介擬真環境,幫助還原感染情緒的環境,喚醒受眾類似情感以滿足精準共情的需要。新華社英文版客戶端Xinhua News在2022年推出了國風手繪VR游戲《VR Tour|Explore Amazing China》(《新時代中國奇游記》),將VR全景和H5結合,以互動游戲的形式引導海外用戶體驗“中歐班列”“北斗引‘路’新疆棉自動化生產”“懸崖村云端旅游”等八個精彩故事,讓國外用戶看得懂、聽得進、玩得明白,向海外網民生動地展現了新時代中國的全方位快速發展。
聯合外籍人士和國內知識精英,傳遞“他鄉人”和本地人綜合視角。降低傳播折扣最理想的方式就是表達者是自己文化和民族的人,通過身份上的接近降低文化中的“折扣”現象,在現實中,的確也出現了這種現象,如美國人唐思德創辦了以“中國歷史”為主要內容的播客賬號——“茶杯傳媒”,截至2023年11月,該賬號在世界各地有25W+的忠實聽眾,節目年下載量超250萬次;“新疆棉事件”發生后,在華留學生盧克發布了一系列講述新疆的視頻,通過自身的旅游經歷、采訪新疆朋友來全方位展示了真實的新疆,使西方媒體的故意抹黑和操縱議題的行徑相形見絀。因此,中國主流媒體應主動聯合外籍人士,或能在合作中碰撞出中外交流的驚喜火花。例如,成都市廣播電視臺國際傳播合作中心Chengdu Plus就是一支新生代國際傳播力量,該中心制作了大量連接中外的短視頻,其中,《尋漆中國的法國漆匠》在2022年第四屆“第三只眼看中國”國際短視頻大賽中獲得單元一等獎和最佳攝影獎。該故事通過跟拍法國漆畫藝術家文森來中國學習漆器制作的故事,展現了這種游走于中西方文化技藝的藝術家如何實現自身的自洽和文化共情。在海外民眾看來,人會不由自主地對自己的國家帶有濾鏡,官方媒體或民眾的“自我講述”可能并不完全客觀中立,一定程度會降低我國國際傳播的共情力,但這種引入“他者”視角,用外國人的視角和語言來傳遞中國故事,不失為一種巧法。
雖然隨著網絡技術的普及,“人人都有麥克風”的時代來臨,但并沒有帶來話語平權,話語權依然集中于一群具有較高知識水平、掌握政治經濟資本和具有較高社會地位的群體;再加上國內外民眾在社交化媒體場域的區隔,一般民眾很難直接與其他文化群體進行直接對話溝通,知識文化精英依然是“講好中國故事”的主體,如YouTube等境外視頻網站的“中國故事”講述者多是國內擁有較高社會經濟地位的新網紅階層,他們利用大量民俗元素和文化奇觀來展現“中國性”,同時兼具民族性和狂歡性。同時,這些新型知識精英來自普通民眾,往往更具有強烈的市場意識,對于降低“文化折扣”、打破“傳播壁壘”,“自下而上”實現“講好中國故事”具有重要的規模效應和易接受的特殊作用。
結語
互聯網技術的勃興改變了傳統國際傳播格局和操作策略,用以共情為代表的情感增值來彌補文化折扣帶來的傳播折扣,是未來中國國家形象建構必須面對的重要課題。但同時需要強調的是,構建中國良好形象并不是單向度的“自嗨”,更不能退回自我封閉之中,套上“中國性”的盔甲沿著民族主義的老路繼續前行,在當前世界復雜語境下,只有向外部打開才能更好地彰顯新時代國家形象。而這種“打開”一定是雙向的、多重的,讓復雜的、流動的他者涌入,[14]更不能抱守民粹的立場,讓本土性與外在性融合才是自我強大的有效途徑,需要在本土記憶和文化認同之上,對外部文化打開一片“罅隙空間”。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年度重大項目“健全重大突發事件輿論引導機制與提升中國國際話語權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ZD319)
注釋
[1]陳世陽:《“國家形象戰略”概念分析》,《國際關系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
[2]詹姆斯·柯蘭等:《互聯網的誤讀》,何道寬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64頁。
[3]M. Andrejevic, "Surveillance in the Digital Enclosure," The Communication Review, 2007, 10(4).
[4]托馬斯·弗里德曼:《世界是平的:21世紀簡史》,何帆、肖瑩瑩、郝王非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第121頁。
[5]曹成竹:《“中國故事”與當代中國文藝實踐的感覺結構》,《江西社會科學》,2021年第7期。
[6]J. Tomlinson, Globalization and Cultur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p. 352.
[7]郭慶光、滕樂:《跨越文化 尋求共識——從文化與認知的視角重新審視向世界傳播中國文化的方式》,《國際新聞界》,2011年第4期。
[8]胥琳佳、劉建華:《跨文化傳播中的價值流變:文化折扣與文化增值》,《中國出版》,2014年第8期。
[9]C. Hoskins and R. Mirus, "Reasons for the U.S. Dominance of the International Trade in Television Programmes," Media Culture & Society, 1988, 10(4).
[10]R. K. Nisbett; I. Choi and A. Norenzayan, "Culture and System of Thought: Holistic Versus Analytic Cognition," Psychological Review, 2001(2).
[11]D. Sperber and L. A. Hirschfeld, "The Cognitive Foundation of Cultural Stability and Diversity,"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 2004, 8(1).
[12]D. Premack and G. Woodruff, "Does the Chimpanzee Have a Theory of Mind?" The Behavior and Brain Science, 1978(4).
[13]祝瑩瑩:《文化共情在國際傳播中的實施策略》,《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2年第6期。
[14]吳娛玉:《民族共通體:從抵抗到生成的能量之變——基于后殖民理論的考察》,《南京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
China's National Image in the New Era: "Communication Discount" and Empathy Strategy
Li Biao
Abstract: National image, one important component of a country's "soft power", refers to the combination of one country's self-awareness and the perception of it by other identities in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Currently, when Chinese culture, a cultural pattern focusing on collectivism, interacts with the Western culture focusing on individualism, "communication discount" appears, which originates in the underlying East-West threefold cognitive conflicts, namely holistic cognition and analytical cognition, collectivism and individualism, grand narratives and micro individuals as well. In the new era, to shape the national image of China in empathy communication, we need to focus on the common issues and diverse micro-level discourses under the new historical context; to dig in Chinese elements as to activate Chinese culture contacts; tactically use all-media platforms to innovate product patterns, and collaborate with international friends and domestic elites to communicate in a comprehensive perspective of "outsiders" and natives.
Keywords: national image, cultural discount, communication discount, communication of empat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