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小傳
程千帆(1913—2000年):原名逢會,改名會昌,字伯昊,湖南寧鄉人,著名文史學家、教育家。曾任教于金陵大學、四川大學、武漢大學、南京大學。著有《文學發凡》《古詩考索》《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校讎廣義》等。
程千帆幼秉家學,奠定了堅實的國學基礎。后入金陵大學,受現代科學思想洗禮,轉益多師,推陳出新,終于卓然成家。雖一生經歷坎坷,卻始終堅持著“不服”的精神,懷有對祖國文化事業的忠誠與熱愛,發奮著述,精心育人,成就斐然。
古代文學研究要堅持“文藝學與文獻學的精密結合”
在古代文學研究中,程千帆具有強烈的方法意識。從20世紀40年代起,他已經開始思考并“嘗試著一種將批評建立在考據上的方法”,經歷數十年的研究實踐,將之總結提煉為“文藝學與文獻學的精密結合”。文獻學,包括版本校勘、訓詁釋義、史實考證等諸多方面,是古典研究的應有之義。文藝學,指向對文學作品本身進行的批評與研究,是以詩論詩,對文學說屬于文學的話。但在現代學術發軔之際,不少學者紛紛“持考據方法以治詞章”,文學研究幾乎與考據同義,以至于對“緊要處全無領會”。程千帆認為,“文藝學與文獻學兩者有個結合點,那就是作品”,“我們無論用哪種方法從事研究,都必須歸結到理解作品這一點上”。文學研究區別于史學研究之處,就在于離不開作品本身,并以文學之心解讀作品。
程千帆提出研究古代文學理論要“兩條腿走路”的原則,“一是研究‘古代的文學理論’,二是研究‘古代文學的理論’”。他更為看重的是后者,即通過研究作品,“從作品中抽象出文學規律與藝術方法來”。惟其如此,文學研究才可以從評點賞鑒進入原理性問題的探索,逐步形成具有嚴格思辨的現代學術品格。
立足中國文化傳統,不斷吸取現代新知
程千帆晚年移硯南京,一直研究不輟,在其旺盛的生命力和創造力的背后,有一種知識傳統和學術精神支撐著。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學術開始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當時學術界的主流,是“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詩經·簡兮》),以西方學術為追求、效仿之唯一對象。1946年,吳宓在成都見到程千帆與沈祖棻,在日記中感嘆“昌、棻均有行道救世、保存國粹之志”。“保存國粹”與“行道救世”,分別代表了中國文化中的知識傳統和憂患傳統,前者重在知,后者重在行,對于古典研究而言,現實關懷絕不是外在的要求與規范,它深刻地根植于古典研究的學理內涵之中。程千帆在學術思想上受到陳寅恪影響,提出要“保存國粹”必須放眼世界,立足中國文化傳統,不斷吸取現代新知。一方面是吸收國外同行的優秀成果,一方面是反思自身的學術工作。中國文學研究也是如此,應當有自身的理論與方法,其立足點就在中國傳統之中。
改革開放后,學界重新開啟了國內外的學術文化交流。程千帆敏銳地表現出對新知的熱忱,1979年即致信葉嘉瑩、周策縱,希望可以了解歐美漢學研究基本情況與最新進展,尤其是華裔學者的古典詩歌與古代文論研究,在當時學界對國外中國學研究普遍缺少重視的情形下,可謂得風氣之先。更富卓識的是,程千帆明確地指出,國外中國學是隨整個科學發展而發展,中國學者不僅要關注海外中國學研究,更要關注歐美對自身學術的研究,這樣才能真正展開中西人文學術的深入對話。
程千帆對待西學的辯證態度,具有針砭時弊、因病施藥的意味,始終如一的是他立足文化傳統、吸收融貫新知的觀念與實踐。1986年,程千帆在一次采訪中強調,一個民族的發展,“應該具有一種以世界整體文化為背景的特色”。只有以開放的態度追求、包容新知,才能讓傳統生生不息、歷久彌新。只有對世界文化有足夠深度、廣度的了解,才能愈加認識中華文化所蘊含的特質與優長,愈加明確今日中華文明可以為世界文明作出的貢獻。
1994年5月,受《中華大典》工作委員會和編纂委員會的聘請,程千帆出任《中華大典》編纂委員會副主任和《文學典》主編,這成為他晚年負責的一項最大規模的文化工程。《中華大典》是用現代眼光編纂的一部新型類書,上承《永樂大典》和《古今圖書集成》的傳統,其中《文學典》包括“文學理論分典”等六個分典加總目錄、總索引一共23冊,總計5400萬字,被譽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大典,古代文學的百科全書”,其中凝聚了很多老一輩學人、出版人的心血。
程千帆在回憶中說,他的治學可以說是從校讎學入手的。當時學術界對校讎學的名稱、范疇的理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對于校讎學的主要內容版本、目錄、典藏,往往又專精其中的某一方面。他對這一問題,曾做過深入思考,并將思考的結果記錄在1941年寫的《校讎廣義敘錄》中:“根據我國傳統文化而建立的包括版本、校勘、目錄、典藏四個部分的校讎學,也許這是第一次得到全面的表述。”
理論的本質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1981年,程千帆“急就”了20則關于治學與人生的短章感言,題為《詹詹錄》。第一則提出了馬克思主義對古典文學研究的指導作用,并強調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要真正能夠做到一分為二和實事求是”。這道出了理論的本質是批判的和革命的,而批判與革命的依據,正是不斷運動中的現實,以及人們從中獲得的不斷改變著的經驗。所以,他明確指出,“研究古典文學的人,也同樣必須時刻關心注意廣大人民的生活情況和感情脈搏”。他曾在不同場合告誡后輩,“研究古代文化文學,是為了現在活著的人”“凡是研究古代傳統的東西,一定不能忘記現在活著的人民”。我們研究古典,目的是為了當代的人和當代的文化建設。就研究途徑而言,“沒有一部真正有價值的文學作品不是回答現實生活當中的問題的”。因此,當我們“了解了當代人民的生活、愿望,也了解這些作家怎么表現的,再回過頭去看古典作品”,就可以從古典與當代的“相通”和“差異”中發現新問題、闡發新意義。
程千帆以一生的探索與思考告訴我們,應該帶著對當代生活的實感,回望古典作品,看他們如何提出或回答其時生活中的問題,并在“相通”和“差異”中學會批判性地評價和把握世界,進而批判性地評價和把握自我,這才是閱讀和研究古典作品的最大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