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崩潰論”并不是一個新鮮的玩意兒。早在1994年,西方學者就對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經濟體發出了質疑:“(東亞經濟資本產出比)的上升并不是世界經濟的典型特征,因為在其他經濟里,投資與GDP之比是不變或下降的,只有表現非凡的亞洲地區是個例外。”西方學者認為,高投資帶來的高速經濟增長,最終會因為投資效率的下滑而崩潰。在2001年美籍華裔律師章家敦的《中國即將崩潰》一書中,正式拋出了“中國經濟崩潰論”。從那以后,崩潰論的版本就在不斷演化,而每一個版本最后都自己崩潰了。
《成事在人:人口、金融與資本通論》 殷劍峰 著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在人口紅利時代,高投資的模式沒有崩潰。相反,中國經濟是如此成功,以至于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最后都將中國經濟規模超越美國視為理所當然,差異僅在于超越的時間是早幾年還是晚幾年。經濟總量能否趕超美國似乎也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只要人均收入水平能夠不斷提高,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但是,也就是在中國人口負增長的2022年,國外興起了新一輪的中國經濟崩潰論。
對于新一輪的中國經濟崩潰論,我們當然應該嗤之以鼻,但與此同時,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在改革開放四十多年實現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經濟奇跡之后,中國經濟發展的外部環境正在發生劇變,而且,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一個巨大的“灰犀牛”已經悄然來到了我們的身邊,這就是人口負增長。2010年勞動年齡人口占比達峰,2015年勞動年齡人口總數達峰,2021年總人口達峰,從2022年開始,中國進入人口負增長時代。隨著人口的陸續達峰,人口紅利時代依靠高投資的經濟增長模式已經難以為繼,經濟的內循環愈發不暢。
對于人口達峰后不太美妙的經濟圖景,人口學家認為提高生育率是唯一出路。確實,中國的人口形勢非常嚴峻。即使按照聯合國中位數預測,到本世紀中葉,中國人口將減少1億,老年撫養比攀升到60%;到本世紀末,人口將不足8億,老年撫養比將超過80%——這將高于人口老齡化問題最嚴重的日本。
然而,經濟發展不僅僅是人多就萬事大吉了,相反,人多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對于人口達峰后不太美妙的經濟圖景,站在供應學派一邊的經濟學家給出了一個充滿羅曼蒂克色彩的建議:沒有了人口紅利,還可以有人才紅利,還可以有改革紅利。
既然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不靈,從需求側發力的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總能管用吧?看看日本的案例,在停滯的幾十年中,財政貨幣政策擴張了幾十年。時至今日,日本政府的杠桿率已經超過了250%,為發達國家平均水平的兩倍之多,而日本央行迄今還維持著基準利率的負利率政策。但是,日本經濟的總需求迄今也沒有恢復到1995年的水平,物價水平低迷以至于長期處于通貨緊縮的狀態。通貨緊縮反過來提高了實際利率水平,進一步壓低了企業的投資意愿。為什么擴張的財政政策帶不動總需求?為什么擴張的貨幣政策制造不了通貨膨脹,反而導致通貨緊縮?崇尚凱恩斯主義的經濟學家只能在一旁語塞。
人類數千年經濟發展史表明,人口與資本是貫穿始終的矛盾對立統一體。人口多了,資本稀缺,經濟陷入馬爾薩斯人口陷阱;人口少了,資本過剩,經濟遭遇長期停滯;調節人口與資本關系的“閥門”就是貨幣和信用這兩個關鍵的金融變量。在人口與資本之間存在著一個決定經濟發展的金融邏輯鏈條:幣值穩定的貨幣便利信用擴張,信用擴張推動資本積累,資本積累帶來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
從貨幣、信用再到資本積累的金融邏輯鏈條,并不是理所當然地就存在。正如凱恩斯在《通論》中說:“貨幣是刺激經濟制度活躍起來的酒,那么,我們必須提醒自己,在酒杯和嘴唇之間還有幾個易于滑脫的環節。”
決定金融邏輯鏈條的關鍵環節在于政府信用。在《論語·顏淵》中記載了一段子貢與孔子的對話。子貢問為政之要,孔子答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意思就是:政府治理的關鍵在于保障民生、充實軍備、樹立政府信用。在孔子看來,保障民生優先于充實軍備,而樹立政府信用則是為政之要的根本。此即儒家思想中的“無信不立”。
從經濟發展的角度而言,數千年的歷史表明,政府信用是幣值穩定的保障,而建立在政府信用基礎之上的有效產權保護制度是私人部門愿意、能夠擴張信用、積累資本的前提。此外,不僅私人部門信用擴張可以推動資本積累,政府信用也一樣。總之,無論人口多了,還是人口少了,由政府信用支撐的金融邏輯鏈條都是解決問題的答案。這就是通論。
作者:殷劍峰(作者為“孫冶方經濟科學獎”獲獎經濟學家,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教授,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