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歷史上對人主頂級的稱譽那一定是“堯舜”,古代中國以儒家為核心文化,而儒家在政治層面最為推崇堯舜。在儒家文化圈中,無論是“比作堯舜”還是稱其“堯舜再生”那一定是無上的贊譽。
《從封建到大一統:〈史記〉中的歷史中國》 韓昇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隨著中國歷史發展,皇權不斷地提高,“堯舜”這一稱呼也逐漸流于形式,成為官方問答樣本,即使皇帝聽了不一定舒服,但一般做臣子的都會稱其主為堯舜。有這樣一個故事,甘露寺之變后,唐朝的權力被宦官掠奪,皇帝唐文宗郁郁寡歡常受到宦官欺凌。一次唐文宗問當值學士周墀:“我可比作前代何人?”周墀答道:“陛下可比作堯、舜。”唐文宗嘆息道:“我怎敢自比堯舜,你看我像周赧王、漢獻帝嗎?”周墀說道:“這都是亡國之主,他們怎么和您比?”唐文宗說:“周赧王、漢獻帝受制于諸侯,而我受制于家奴,這樣看我連他們都不如!”唐文宗說罷涕泗橫流,自此再也不上朝了。即使唐文宗遭到了宦官如此欺辱,當他問大臣時,他們仍將唐文宗比作堯舜,不管多么官方,但我們從中得知堯舜在古代贊美言詞中有著極高的價值。
中國歷史中的堯舜以及后繼者禹的記載,主要出自《史記》,后世人們通過《史記》了解這三位圣人的事跡,再通過儒家經典中的道理,交織產生對堯舜禹時代的膜拜。可以說在儒家學者的心目中,堯舜禹時代是最美好的時代,儒家政治的理想就是復古恢復那個時代的人心風貌。
《史記》之中有太多信息值得推敲,一些上古事跡或者說是司馬遷對于人世間的理想,都投入在《史記》之中。作為有著懲惡揚善,有著價值引導的私家史學著作,司馬遷與他的偶像孔子有著同樣的追求,而這些細節則隱含在《史記》的敘述以及筆法之中。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韓昇教授將在中讀錄制的“閱讀《史記》”課程文字版整理出來,再加之作者多年的研究,系統梳理了自己對《史記》的認識,并將其集結出版為《從封建到大一統:〈史記〉中的歷史中國》。
作者希望現代讀者在讀《史記》時,能尋找到閱讀的方法,畢竟完全按照原著來讀,可能讀者早早就失去了興趣。而我們要讀懂《史記》,需要從中了解司馬遷的歷史哲學,看清楚哪些是歷史的建構,還要看穿這些建構的人文理念、各個歷史時代的思想意識,乃至通過歷史建構樹立起來的文化傳統的導向和目的,洞徹思想的來龍去脈和文化傳承的歷史依據,才能去偽存真,提取適應現代社會的文化要素,這樣才能讀活《史記》。
作者在閱讀《史記》時,并非將千年前的古籍當作不可挑戰的權威,而是基于現代常識和文獻比較去印證自己對《史記》的質疑。書中提到《史記·五帝本紀》中的記載與真實歷史可能有差異,真實歷史上的“五帝”很有可能是各個地方部族的首長,比如《左傳》中的“五帝”之間就沒有血緣關系。但司馬遷為什么要將“五帝”拉到一個血脈譜系之下,這種虛構的關系反映了什么,恰恰是作者最為關注的。
用血緣串聯起“五帝”的關系,反映出民族融合的進程和基本原則,必須給予各地部族首長以領袖的“帝”的地位,并且必須闡明大家從各個部族走到一起,未來就是一個民族華夏族,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吸收周邊民族,用虛構的血緣維系起這條紐帶,最終將大家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這種思想其實是實現了大一統的漢朝對于民族問題的認識和從秦朝失敗的教訓中汲取的。漢朝摒棄秦朝失敗的民族統一政策,以上古時期的民族融合為模板,以國家為基礎構建共同認可的“國族”,從而將境內各個地區,各個民族融合為“漢族”。司馬遷處于西漢鼎盛時代,作者認為《五帝本紀》正是這種民族融合政策在歷史記載上的反應。
在民族的融合中,一種中國獨有的價值逐漸體現出來,那就前文所說的以堯舜為代表的價值觀。這里透露出司馬遷的理想,為帝制所害的司馬遷,看到了權力不受制約的壞處,因而他更加懷念上古時代寬松的政治氛圍。他整理歷史,希望構建出理想的政治倫理,為國家的長治久安提供理論。那些美德,那些美好的理想,在堯舜禹時期,逐漸鋪開,進行著歷史的構建。書中提到,司馬遷沒有采用堯舜禹三代繼承發生流血戰爭的說法,堅持權力的交接是通過選賢任能的禪讓而傳遞的,從而構建出美好的政治理想。
書中在講述堯舜禹時,反復提及中國歷史開端不具有神性而強調人文,而作為人文事跡,堯舜禹則代表著人類最初的美德。通過他們的事跡,我們能看出司馬遷在樹立一種價值,那就是天下為公、四海一家為大原則,法天則地、仁慈謙恭、孝悌包容、勤政建功的基本原則,其內容包括了兩大項就是德性與功績。用品德和功績代替神,構建世俗社會的政治合法性,成為中國古代的政治原則,并且通過堯舜禹以禪讓方式交接權力,突出了德性與功績在世俗社會的價值。
所以在后世當人們提到,君王可比作堯舜,或是堯舜再生時,則是在夸獎君王的德性與功績是眾人心服口服的,是超于常人的。當然,在這種價值的引導下,品德與功績都要置于人們的審視之下,這形成了對權力的約束,但也造成了政治焦慮。個人品德成了后世政治斗爭的武器,在內卷之下,道德標準不斷提升,最終走向了非人的高度,成了可以攻擊一切的道德核武器。對于功績的追逐成為另一個合法性焦慮,人們陷入只有不斷地工作、創造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陷阱,為了滿足不斷加碼的功績審視,在心理上人們即使亂作為也好過不作為,這也導致了后世價值上的狹隘。
可以說這本書雖然是在講《史記》,但是并非陷入原文字句中,而是在故事現象中思考,帶著現代人縱觀歷史橫向對比的思維,將《史記》中那些隱藏的內容,和后世的發展串起來,重新審視作為中國歷史的起源,《史記》在中國人的思維、價值等方面產生了多大的影響。
(原標題:司馬遷眼中的堯舜禹時代)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 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