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評傳》 陳貽焮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陳貽焮著《杜甫評傳》不僅在學術上有很多新的發現,而且與之前出版的杜甫評傳相比,在體制上還有一個明顯不同:它不僅是一部史傳——歷史傳記,還是一部杜甫的詩傳——詩歌傳記。
這部杜甫評傳對杜甫的重要詩歌都有解讀,尤其是陳先生借解讀杜詩,總結了杜甫的創作經驗以及大量詩學理論和規律。如上卷討論杜甫《羌村三首》之三:“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戈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他引出清代學者浦起龍的評論:“三詩俱脫胎于陶詩”,隨即話鋒一轉:“對于這種探索詩歌或詩句從何脫胎的做法,歌德是極其反感的。”進而深入討論了作家的繼承與創新的復雜關系,他提出的幾個結論非常圓融而深刻:杜甫創作《羌村三首》的情境“顯然是與陶淵明《飲酒》其九所描繪的情境基本上相同。可見正如歌德所說,生活中確乎有相同的情境。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能說(實際上也不是)杜甫的這首詩是從陶明淵那首詩套來的”。全書類似的精彩議論俯拾皆是,黃琪博士因而稱此書為“談藝錄”!
林庚先生說這部著作“蓋脫胎于詩話而取意于章回”,傅璇琮先生說此著“力圖做到雅俗共賞”,葛曉音教授指出此著除“體例的新穎”“內容的贍博”之外還有“風格的活潑”。幾位先生慧眼獨具,認為《杜甫評傳》不僅關注人,更關注詩,并且將杜甫詩歌的思想感情、藝術成就闡釋得清楚明白。對于不少現代人很難理解的杜詩,陳先生努力超越古今之阻隔,超越語言與知識的障礙,直接進行深入淺出的翻譯。
眾所周知,文學不分古今中外。中國人可以讀荷馬史詩,可以讀莎士比亞戲劇,可以讀波德萊爾《惡之花》,也可以讀艾略特的《荒原》和聶魯達的美妙情詩,但現代中國人閱讀古典詩歌卻產生了障礙。一個障礙是古典詩歌的詩性因為語言與知識的障礙,很難被現代一般大眾所理解。20世紀初以來,由于中國社會政治、文化發生了巨大變革,伴隨白話文流行的白話新詩,使古體詩與現代人有了很大的距離。另一個障礙則是現代大學的文學教育體制所造成的理論研究與創作的分離。古代的文學教育是從文選的學習模仿開始,而我們現代的文學教育是從文學概論開始,既不培養文學感,也不培養創作才能。當然,并非說不創作,就不能理解詩心,但若有一定的創作體驗,對詩歌的理解也會更深刻。那么,為什么陳先生能超越時代的障礙,深入理解杜甫的詩心?我們認為這不僅是一種獨特的才氣,還與他的師承、與北大中文系的傳統有關。陳先生以深湛的詩性修養,超越了古今語言與生活的外在阻隔,真正讀懂了杜詩,深刻理解了杜甫的思想情感,分析出杜詩的藝術技巧,真所謂“詩心通古今”。由此,他才能舉重若輕,化繁為簡,變難為易,陳先生是杜詩以及杜甫研究的功臣。
從本質上說,詩心并非一種特殊的能力,而是屬于人的本質。文學引導人求真、向善、愛美,換言之,杜甫感動我們,陳先生的大著感動我們,本質上就是杜甫的遭際與命運、杜甫的思想和情感感動我們。杜甫親身經歷了唐王朝盛極而衰的歷史巨變,在時代的洪流中飽經苦難卻沒有沉淪,最終實現精神超越。他憂國憂民,悲天憫人,生動地詮釋了中國文化精神,也展示了漢語藝術的無窮魅力。近代著名學者梁啟超就贊譽杜甫是“情圣”,“因為他的情感的內容,是極豐富的,極真實的,極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極熟練,能鞭辟到最深處,能完全反映不走樣子,能像電氣一般一振一蕩地打到別人的心弦上。中國文學界寫情圣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陳先生早年親身經歷了時代的苦難、國家的苦難、民族的苦難以及個人的苦難,對杜甫的苦難感同身受。因此,陳先生的這部《杜甫評傳》既是客觀書寫、有根有據的傳記,也是一部飽含深情的評論,一部詩情洋溢之作。書中處處洋溢著對杜甫的同情,尤其著力發掘與弘揚杜甫的“詩圣”精神。陳先生對學術的熱情,對杜甫的同情,對杜甫家國情懷的共鳴,也是陳先生那一代學者思想及其學術研究共有的特點。從新文化運動以來,北大與中國命運的關聯使得這種價值傾向在陳先生的學術研究中也表現得極其明顯與充分。所以,陳先生的《杜甫評傳》既是一部嚴肅的學術著作,也是一部深刻的詩學著作,更是一部激情洋溢表彰杜甫家國情懷的詩性著作。
(作者分別為安徽大學文學院教授、2022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
吳懷東 潘雪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