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說中國:漢字里的生活世界》 陳文波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古文字學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開始,因為地下新資料的不斷發現和整理,同時因為方法上科學化的不斷推進而得以面目一新,日益成為顯學。從事其間的人數,雖然不能與中國文學、史學這些大的學科較量,但畢竟已蔚為大觀。大國巍然雄踞,外人則往往慨嘆壁立萬仞,不得門徑而入;在城門外向欲登城樓一觀的熱忱學者制售假門票的黃牛販子,卻趁機鉆了不少空子。這就是古文字學與其他學科之間,以及與普通讀者之間關系脫節的現狀。
最近,出版行業的有識之士提醒業內:“新材料到底帶來了什么助益?提供了哪些新認識?解決了學術上的什么難題?在具體的個案問題研究基礎上,我們還缺少通貫的、綜合性的研究;很多選題過于細碎,雖不能說毫無價值,但價值和意義確實有限,難以再提高一個層次,放在稍微宏觀一些的視角下來審視,更不要提在文明史、整體史的框架下來考察它。這也就決定了出土文獻的整理研究看似很熱鬧,但是很難出圈。”古文字和出土文獻研究工作的“出圈”,不但依賴著通貫、綜合性的高層次研究,其實也需要做大量面向一般閱讀者的普及性工作,這兩方面的工作,可以是不同的人承擔的,但在我看來其實最好是由同一撥有能力的人去做。作為由納稅人供養的專業研究者,這是我們對學界、社會應當肩負起的責任。
應該承認,分析介紹文字構造理據、糾正漢字說解中俗見謬說的普及著作,目前也出版了一些,同為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陳煒湛先生的《古文字趣談》,我印象中是導夫先路者。這類著作基本以純文字學為本位,當然有其重要價值,但我總感到類似讀物還很難滿足讀者通過漢字本身來認識中國古代社會各方面的強烈需求,只能說是古漢字普及的路徑之一而已。2019年,我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過一本《九個漢字里的中國》,選取九個比較典型的、與中國文化思想史密切關聯的漢字為突破口,比較深入地介紹古漢字和古代歷史文化的一些知識。出版后讀者反響不一,就我自己的感覺而言,至少從普及的角度反思,對普通讀者不夠親和、不太有可讀性。古文字方面的普及著作很不容易寫,高不成、低不就往往是這種書的宿命。這是我作為曾經從事過這方面工作的一個從業者的由衷感慨。
當我讀到陳文波書稿的時候,我覺得他在普及這方面確實做得比我更花心思。全書大致具有三個方面的優長:
第一是文筆清潤可讀,而決不矯揉造作地故作幽默親民狀。很多從事專業研究的人,長時間受到專業的規訓與熏染,很難不被學術化的文風左右,加上學術專業之外的閱讀少,更加重了這種習氣。有些普及之作似乎是要努力表現出一種幽默輕松感,卻給人以故作討喜狀的尷尬,這種斑衣戲彩的老萊子的窘境,在本書中是沒有的。這可能得益于陳文波平時經常從事各種寫作,以及他比較廣泛的興趣與閱讀范圍。見識得多了,視野拓展了,手底自然容易輕快自如。
第二是專業性的保證。陳文波的本科和碩士階段受過較為嚴格的文字學與古文字學訓練,博士階段正從事宋代金石文化的研究,他始終沒有放下對與古文字相關的前沿知識的跟蹤與閱讀,而且對中國歷史文化又抱有熱忱。因而,這本書透字見人、透字見史的嘗試,就沒有在學術上落空。比如談“明”字的地方,從古文字說解穿越到李白《靜夜思》、蘇軾《記承天寺夜游》,應合了詩仙“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意境,給人以方塊字與方塊字書寫的文學作品之間的通感式啟迪,是極佳的中國傳統文化普及法。實事求是而言,古文字的不少考證說解尚有不同看法,全書雖然擇取的絕大多數都是確鑿的例子,但即使是常用字總也還有未能定論的。
第三是圖文并茂,字形準確雅觀。漢語古文字非純記音符號系統,有大量的表意成分,所以許多古代留存下來的古人生活圖景,正可以與古代漢字互相印證,這是“字說中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因此舉凡帛紙書畫作品、銅器裝飾圖像、漢晉祠墓畫像、瓦當拓片、考古線圖,以及各類出土日用實物的照片,在書中大量呈現,讀者也因此獲得文字之外的各種古代文物知識。這方面的資料當然不勝枚舉,但是舉得貼切、妥當也并不容易,看得出來作者花了相當的心思。
(作者為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教授)
(原標題:透字見人 透字見史 ——從《字說中國》看中國傳統文化普及法)
作者:郭永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