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產業和技術雙重變革的浪潮下,提升產品和服務質量的路徑不再僅依靠生產流程前端的關鍵原理或規律的突破,而更趨向后端的、靠近產業化的漸進性創新。這意味著創新不再僅僅是科學家和工程師的事情,生產鏈上的每一個人都在從事創造性、研究性工作。為此,要破除“人才層次論”,建立崇尚技能的社會風尚;聚焦通盤設計,構建一體化職業教育與培訓體系;構建制度框架,推進具有社會公信力的評價體系建設;精準對接需求,搭建專業化需求研究與發布平臺等。
【關鍵詞】技術技能人才 人才培育 職業教育 【中圖分類號】G71 【文獻標識碼】A
我國經濟社會快速發展和產業轉型升級對掌握復雜技術知識的高技能人才提出了迫切需求。但現實是,高素質技術技能人才的匱乏已成為新常態下制約我國競爭力提升和產業轉型發展的主要瓶頸。從我國就業和經濟發展需求來看,現有技能人才的結構與質量存在明顯的技能錯配現象。2022年3月,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制定出臺《關于健全完善新時代技能人才職業技能等級制度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意見》),將此前的“五級”技能等級延伸和發展為“八級”,形成了由學徒工、初級工、中級工、高級工、技師、高級技師、特級技師、首席技師構成的“新八級工” 職業技能等級(崗位)序列,進一步暢通了技能人才成長通道。
錯配與迭代夾擊:我國技術技能人才供給的現實狀況
技能錯配(skill mismatch):我國技術技能人才供給不足的核心癥結。當前,我國人才隊伍結構性矛盾較為突出,出現了明顯的“雙荒”現象:既存在制造業一線工人的“普工荒”現象,又出現了高素質技術技能人才需求旺盛的“技工荒”現象,高技能勞動者占總量的比重偏低。中國人力資源市場信息監測中心在2020年第二季度的統計數據顯示,我國勞動力市場中專業技術人員和高級技能人員用人需求缺口較大,各技術等級或者專業技術職稱的求人倍率均大于1。其中,技術員、工程師、高級工程師、高級技能求人倍率較大,分別為2.18、2.17、2.12和2.1。現存勞動力的技能水平很難完全勝任現代化崗位的需要,高技能勞動者在數量總體不足的同時還存在勞動力技能的層次錯配、類型錯配等一系列問題。
就技能錯配來看,一般分為三種:技能過度(over skilling)、技能不足(under skilling)(含技能短缺skill shortages和技能過時skill obsolescence)和領域錯配(domain mismatch)。當員工所擁有的技能高于工作需要時,稱為技能過度;當員工擁有的技能低于工作需要的平均技能水平時,稱為技能不足;當技能人才供給與產業人才需要領域錯位時,稱為領域錯配。這三種情況在我國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并直接影響了我國技術技能人才服務經濟社會的能力。如有研究表明,某省產業結構與高等職業教育結構極高隸屬度為0.2257,高度適應隸屬度為0.2334,中度適應隸屬度為0.2475,輕度隸屬度為0.1428,說明屬于中度適應;裝備制造大類的招生比率與該省智能制造的產業結構并不匹配。技能錯配會給個人、用人單位以及國家社會帶來消極影響。還有研究表明,技能錯配會導致低工資、低滿意度,也會降低企業的生產效率,提升員工的離職率。對國家社會而言,技能錯配會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勞動力的生產能力和減緩GDP的增長。
技能迭代:產業轉型升級對技術技能人才提出新挑戰。隨著“互聯網+”、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等領域逐步跨界融合,人類社會正向智能化時代邁進。多種高端技術被運用于實體經濟和生活領域,賦能產業結構調整優化。與此同時,在經濟全球化競爭趨勢下,國際貿易和外國直接投資(FDI),尤其是來自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等國家的FDI對中國高技能勞動力需求的影響仍將持續。并且考慮到現階段工業化過程中,資本深化與高技能工人就業之間的互補關系,中國高技能勞動力相對需求的增加勢必更加明顯。參與全球價值鏈將會增加高技能工人的就業比例,特別是在當前價值鏈不斷升級的態勢下,這種增長趨勢將會更加明顯。
在智能化背景下,新舊動能轉換推動我國產業升級,產業發展趨勢從勞動力密集型的粗放式、低端化向技術密集型的集約式、高端化方向轉變,主流生產方式由“大規模生產”變革為“定制化生產”“柔性化生產”。智能化時代生產方式的這種巨大轉變促使勞動力市場對技術技能人才的規格與素質提出了更高要求,人才需求的變化致使社會對培養技術技能人才的職業教育提出新要求。職業教育要進一步提升適應性和服務能力。在一些工作任務相對簡單和結構化的崗位,智能化生產系統將逐漸取代人工勞力。但是“機器上崗”并不意味著“人類下崗”,許多人類才能勝任的工作崗位仍然存在,這些崗位大多呈現出復雜性、團隊協作性和多工種復合性的特點。可見,技術替代迫使傳統從事規則性、體力勞動的勞動者進入非規則性、智能勞動領域。這將對勞動力的能力結構提出新的更高要求,并引發新一輪勞動技能迭代。
在產業和技術雙重變革的浪潮下,提升產品和服務質量的路徑不再僅依靠生產流程前端的關鍵原理或規律的突破,而更趨向后端的、靠近產業化的漸進性創新。這意味著創新不再僅僅是科學家和工程師的事情,生產鏈上的每一個人都在從事創造性、研究性工作。因此,要助推我國實現技術的跨越式發展,凸顯人相較于機器的獨特優勢和不可替代性,技能人才不僅要掌握扎實的專業知識和精湛的操作技能,還需要具備創新素質。技能人才所需的創新素質是指能通過吸收、改進、優化現有的技術和工藝,將在生產一線的實踐探索和經驗轉化為實體產品或服務于實際應用,最終實現產品迭代和服務升級。
在智能化時代,工作組織形式將逐步轉型為扁平化、網絡型工作體系,工作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增加,工作內容去分工化程度加深,生產方式從標準化規模生產向個性化精細生產轉變。這對從業人員的能力結構提出了更高要求。這種“更高”集中體現為工作過程的復雜程度、勞動的創新程度、技術的精準程度、領域的復合程度的大幅提升。要滿足上述更高要求,需要高階能力作為支撐。高階能力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一個動態概念。在智能化時代,高階能力具有的跨界性、普適性和通用性,是人工智能在短期內無法模仿或替代的能力,主要涵蓋了判斷整合能力、分析決策能力、統籌管理能力、團隊協作和溝通能力、多維遷移能力、跨界思考能力等。具備高階能力的技能人才可以靈活地分析、轉換、運用已有知識和技能,應對日益復雜的工作情境和各種突發問題。因此,智能化背景下勞動技能迭代朝向創新素質和高階能力的進一步提高,高技能創新型人才已成為智能化時代亟需的技術技能人才。
內外受限:我國技術技能人才培育的實踐痛點
觀念桎梏:“重學歷、輕技能”的傳統觀念尚未徹底改變。當前,社會民眾普遍出現教育焦慮,即使在《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出臺后,也仍有余存。甚至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2022年修訂)(簡稱“新《職業教育法》”)出臺伊始,網絡上就開始流傳“取消普職分流”的謠言。事實上,新《職業教育法》中沒有在任何一處出現該表述,而是把原先的“普職分流”改為了“普職協調發展”。可見,這種誤讀實際上反映了一種長期存在的社會現實,即廣大人民群眾對技術技能學習的不認可,適齡學生對技術技能職業選擇意愿不強,職業教育的吸引力遠遠不夠。事實上,其根源在于人們受“重學歷、輕技能”的傳統觀念影響。這一觀念雖然隨著改革開放、“科學人才觀”的提出在逐步淡化,但普遍意義上仍未徹底改觀,且一定程度上深刻影響了人們的選擇。
體系待完善:技術技能人才培育制度仍需一體化設計和深化落地。根據分配理論(assignment theory),教育錯配與技能錯配是密切相關的。從源頭探究我國勞動力技能供需錯配的原因,在于教育鏈與產業鏈銜接不暢,現有教育供給難以培養經濟轉型升級所需的高技能人才。辦學層次的局限使其難以充分承擔起培養高技能人才的重任,也難以實現技術技能人才的一體化培育。一些企業為了填補人才空缺,通常選擇提拔高職高專畢業生中的優秀人才。但是,此番人才供給的效率和速度依然難以滿足智能化席卷而來的潮流。近期,我國職業教育開始穩步發展職業本科,目前全國已有32所職業本科高校。可見,現代職業教育體系的完善是技術技能人才培育的重要基礎。
與此同時,技術技能人才的成長不僅僅在學校場域,更為重要的是在工作場所的學習。學校職業教育只是培養技術技能人才的“毛坯”,工作場所學習才能造就高技能人才。很顯然,這是技術技能人才培養的獨特規律,即“毛坯+崗位成才”。然而,就目前而言,職前的“毛坯”培養階段與職后的崗位成才階段,無論是標準、課程、教學還是評價、成果認定等都未能有效對接。因此,職業學校教育與職業培訓必須一體化設計。另外,就職業院校教育本身而言,雖然重視對人才高水平專業技能和職業能力的培養,但依然缺乏對其高階能力和創新素質的培育,這與技能迭代所需要的高技能人才仍有距離。
成長受限:技術技能勞動者的社會認可度和支撐力度不夠。過去幾十年中,隨著經濟發展和技術進步,產業升級及產品附加值提升,對于低技能勞動力的需求有所下降,而對高技能勞動力的需求上升。我國高技能勞動者的收入上升速度相對快于低技能勞動者,也就是說,高技能勞動力本身的人力資本收益隨著技術發展而進一步提高了。盡管如此,社會外部環境對技術技能人才的認可度較低和成長缺乏支撐仍然造成了技能人才特別是高技能人才缺乏。一方面,2013年以來,按照黨中央、國務院部署要求,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推進職業資格“放管服”改革,分七批取消70%以上職業資格許可和認定事項,并組織實施職業技能等級認定,主要分初級工、中級工、高級工、技師和高級技師五個等級。但是由于當時技能等級(崗位)設置不健全,技能人才職業發展在縱向晉升上存在“天花板”。另一方面,職業技能水平與使用待遇難以有效結合,致使技術技能人才的社會地位和待遇水平不高,相關崗位吸引力不強。與此同時,在公務員及事業單位招聘過程中,各地或多或少都存在對技術技能人才因學歷不高而產生的就業歧視。概言之,技術技能人才成長因其內部培育的觀念體系障礙和外部保障制度的力度不夠,而被置于社會各類人才發展中的弱勢處境。
可能出路:我國技術技能人才培育的破局之策
破除“人才層次論”,建立崇尚技能的社會風尚。現代化建設不僅需要大量從事科學研究、工程規劃的人才,也需要大量從事一線操作和管理的技術技能人才。他們的勞動也是專業性勞動,應當受到同樣的尊重。要從思想上破除“人才層次論”,樹立技能寶貴的觀念。加大對技術技能人才的宣傳力度,創新宣傳方式,積極借助融媒體宣傳技術技能人才和高素質勞動者的先進事跡和重要貢獻,大力弘揚尊重技能、崇尚技能、學習技能的社會風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早在2012年便提出技能發展戰略,明確“更好的技能—更好的工作—更好的生活”的戰略愿景,將技能、工作與生活從不同層面緊密聯系在一起。
聚焦通盤設計,構建一體化的職業教育與培訓體系。構建開放融通的高質量教育體系,通過課程的模塊化設計,構建各類職業教育與培訓相互融通的內在機制,形成一體化終身職業教育體系。當前,時代發展、經濟轉型、產業重構、科技革命正在深刻改變各國競爭力和人們生產生活方式,職業教育改革發展的內外部條件也隨之發生重大改變。這些變化促使我們必須按照職業教育的規律辦職業教育,突破職業教育自身發展的小邏輯,轉向服務國家、服務經濟、服務社會、服務大眾的大邏輯,構建并完善縱向貫通、橫向融通的高質量教育體系。縱向貫通是堅持職業教育類型定位,補齊學校職業教育體系短板,實現不同層次職業學校的縱向銜接;橫向融通是在此基礎上構建資格互認“立交橋”,實現職業教育、普通教育和社會培訓的轉換銜接、開放互認、協調融合,從而提供靈活多樣的人才培養路徑,滿足經濟社會對多樣化、職業型人才供給的需要。
在我國,學校職業教育體系是技能社會的支柱。地方政府及其教育行政部門要堅持職業教育的類型地位,保障學校職業教育體系的不斷完善與質量的穩步提升。充分發揮中等職業教育在技術技能人才培養中的基礎功能;以“雙高計劃”為著力點,提升職業專科教育的辦學質量;以職業教育本科專業建設為突破口,穩步發展職業本科教育。明確各級職業教育的人才培養目標和精準對接機制,形成縱向貫通、橫向融通的職業教育體系。與此同時,繼續加強職后培訓。加強職業分類體系和職業能力標準建設,提升其科學水平。基于這些標準,充分利用企業技能形成的優勢,推進技能內部形成制度。一方面推動深度產教融合,打造企業大學典范;另一方面激勵企業供給技術技能培訓,依據新《職業教育法》強化企業的主體責任,實現技術技能的職前職后一體化培育。
構建制度框架,推進具有社會公信力的評價體系建設。構建國家資歷框架制度,通過在技能等級與職稱等級之間建立對等關系,保障技術技能學習成果的社會價值,激發學習者學習技能、苦練技能的愿望。加強對技術技能人才的支持力度,切實提升技術技能人才的經濟待遇和社會地位。繼續增設高技能人才高級別獎勵項目,構建制度化的高技能人才社會榮譽體系。完善高技能人才認定標準,擴大享受待遇人員的范圍。比如,可以充分吸納高技能人才在工會、團委、婦聯等群團組織中兼任職務,積極推薦高技能人才作為黨代會代表、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團代會代表等的人選。優化技術技能人才在購(租)住房、落戶、子女接受義務教育、公務員招考、大學生村官選聘、事業單位和國有企業招聘等領域的待遇。
精準對接需求,搭建專業化的人才需求發布平臺。建立專業化的產業人才需求研究機構和發布平臺,開發系統、準確反映產業人才需求的權威數據庫,科學引導技能學習,促進技術技能培養與產業人才需求更為精準地對接,逐步形成社會技能需求精準反饋機制,使社會技能缺口能夠得到及時發現和彌補,提升社會技能需求響應能力。要突出經濟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對技術技能人才的戰略需求,優化職業教育結構與布局,擴大國計民生重點領域技術技能人才有效供給。
概言之,一個國家的技術技能傳承、迭代與積累直接決定了該國的基本國力。《意見》的出臺和實施無疑是大事也是好事,為下一步技術技能人才的成長奠定了必要的制度基礎,也為2035年基本建成技能型社會提供了有力保障。只有越來越多的人自愿選擇并長期堅守技術技能崗位,這個目標才能得以實現,而這個過程將任重而道遠。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研究所教授、博導,國家教材建設重點研究基地(職教教材政策研究)研究員)
【注: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十三五”規劃2020年度教育學重大招標課題“職業教育類型特征及其與普通教育‘雙軌制’‘雙通制’體系構建研究”(項目編號:VJA200003)的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①劉云波:《教育錯配和技能錯配的發生率及其收入效應——基于中國CGSS2015的實證分析》,《東岳論叢》,2019年第3期。
②匡瑛、李琪:《適應勞動技能迭代需要發展職業本科》,《中國教育報》,2021年9月14日。
③徐國慶:《“普職分流”不是取消而是協調發展》,中國青年網,2022年4月26日。
責編/銀冰瑤 美編/陳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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