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孕育了生命,只有水利才是文化的根脈
所有的人生共同聚合成歷史,所以歷史一如人生,橫看成嶺側成峰。獲此感想,是因為讀到了吳鵬的書稿《水運與國運》。中國之所以為中國,有無數的視角可以觀察,無數的因果可以歸納,但水的視角無疑是最靈動、最根本的一種。水是生命之源,所有生命都離不開水,但江河奔流,不必然孕育文化,完全可以是生機盎然與文化荒蠻同在。水與文化,才是歷史的必然主題。水孕育了生命,只有水利才是文化的根脈。人類歷史如此,中國歷史亦如此。
《水運與國運》,吳鵬著,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水孕育了生命與文明,但水之與人,首先是自然關系。人類歷史中,與大自然的關系始終脫離不開利用的基本格局。古往今來,利用自然的效率幾乎是衡量國家發達與否的唯一指標。近代以來,起源于西方的現代科技,就是新生態背景下對大自然的新利用,電能、核能這些更難控制的自然力量被人類社會開發出來為人類服務,前景甚至達到令人擔憂的程度。回顧傳統社會,在以農業開發為基本方式的時代,利用自然相對簡單,最多就是自然力量的搬運,絕不是引導自然發生物理、化學反應,從而獲取更高能量。
工業化之前的傳統社會,在自然力量的利用方面,水利名列第一。水利是農業命脈,是各地農業發展的基礎。在區域經濟的競爭中,水利事業的發達與否,是一項重要指標。此前,歷史學家研究秦朝統一的基礎與背景,深受漢代學者的影響,尤其是強調“虎狼之秦”的表面文章,稍微深入一些,會認為秦國有商鞅變法的新制度,驅使人們在“耕戰”政策上為國拼命。事實上,還有更重要的因素,秦國的武器開發系統先進、水利事業發達,秦國早就不是“西戎”秦國了。秦國統一六國,是先進戰勝落后。
鄭國渠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即使是在秦國發現了韓國的陰謀之后,秦國還是堅持完成了鄭國渠的修建。韓國希望通過鄭國渠的修建阻擋秦國滅韓的腳步,這個目標確實實現了,但鄭國渠雖然讓韓國又多存在了幾年,卻也讓秦國統一全國的力量更強勁。秦王發現鄭國渠的陰謀后,也曾一度發出逐客令,但秦國內部的爭論,最終讓秦國選擇了正確道路,停止逐客,繼續修建鄭國渠。輕重緩急如何選擇,任何時候、任何國度,都是決策者的難題,浮云遮目是最常見的現象。但秦國遭遇鄭國渠危機,決策最終不誤,證明秦國決策有合理性機制的存在。
從水的角度思考中國歷史,無疑是抓住了中國文化的一條根脈
中國古代水利發達,這幾乎是一個歷史常識。有學者受到啟發,專門把水利與政治體制進行了因果連接。水利事業與政治體制的關系,到底如何進行歷史分析才是恰當的,這顯然是個復雜的課題,非一言能夠蔽之。但是,這可以看作是西方學者承認古代中國水利事業發達的一個佐證。中國的歷史傳說和現代考古學都證明,人類確實曾經面臨一個洪水泛濫問題,諾亞方舟的傳說是逃離洪水的故事,大禹治水是應戰洪水的故事。茫茫禹跡,劃為九州,中國的歷史與文化,從初始就與水利有了不解之緣。水是一道嚴肅的歷史課題。
一提“上善若水”,中國的哲學意味就會噴涌而出。中國哲人關于水的思考,同樣振聾發聵。金、木、水、火、土,用少數幾個元素結構整個宇宙,并不是中國哲人才如此,但強調幾個基本元素之間的辯證統一,是否是中國哲學接受了歷史的啟迪呢?也許僅僅是生活啟發了思想,所以曹雪芹才用水去贊揚女孩的美好。于是又令人聯想到山水詩和山水畫,與其說是命里不能無水,不如說是思想不能無水,有水才有自由。打住,一旦言及水,就可能陷入汪洋恣肆,難以遏制。從水的角度思考中國歷史,無疑是抓住了中國文化的一條根脈,想一想,不免令人激動。
最近讀到李伯重先生的一部新書《新史觀新視野新歷史》,開篇第一章就是《中國是水造就的——水與中國歷史》,文章總結道:“在過去兩千多年中,中國發展出了先進的水利工程技術,建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防洪體系,最大的灌溉系統和最大的水運系統。”李先生是頗具國際視野的中國學者,他使用的數據都來自國際對比,值得信服。依照歷史的發展順序,《水運與國運》把中國歷代的水利事業清晰地勾勒出來,給出了一個水利視野下的中國歷史。提及李伯重先生的文章是想說明,吳鵬的思路,確實符合歷史學的學術思考。
歷史學需要深入研究,也需要深入淺出的普及性寫作,畢竟歷史學是社會分工的一部分。社會的需要,這就是像吳鵬一樣的作者的希望。
(原標題:水利是文化的根脈)
作者:孟憲實(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