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月光始終生生不息地滋養著國人的心靈。人們遙望月亮思念親人、故鄉,抒發思古之幽情、個體之孤獨,祈愿天長地久、團圓美好。源于“秋祭月”的中秋節,又稱“祭月節”,逐漸在民間形成了獨特的中秋風俗。質樸的先人將許多美好的祝愿傾注于月亮,把月亮當作抒發情感的重要載體。對月亮的崇拜、欣賞與吟詠,展現了中國人的月情懷,形成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獨有的月意象。
【關鍵詞】月情懷 月崇拜 月亮審美 傳統文化
【中圖分類號】G03 【文獻標識碼】A
在古代的歷法、節日和對天地秩序的建構中,月亮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故民間盛行著月亮崇拜。同時,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月亮具有獨特的地位:月下美人、月下懷鄉、思親之情以及獨處之美,產生了諸多膾炙人口的名句,滋養了國人的情懷與心靈;浩繁的詩篇顯示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月亮的獨特審美模式。對月亮的崇拜、欣賞與吟詠,展現了中國人的月情懷,形成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獨有的月意象。
拜月彰顯了古人對自然的敬畏和美好愿景的向往
自上古時代,人們就將月亮作為神明來崇拜。月崇拜是原始宗教崇拜的重要內容之一,中國古代很早就有祭祀日月的宗教禮俗。太陽和月亮在古人的觀念中代表著世界的兩極,“日者陽之主”,“月者陰之宗也”。日月分別為陰陽的代表,在時間上分屬日夜,是構建歷法體系的基礎,季節上分屬春秋,空間方位上屬東西,五行中屬水與火。二者相互配合、相互依存。最早引起古人注意的是“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的自然現象。先秦時期是中國古人傳統宇宙觀乃至世界觀的形成時期,先民們的生活與日月等天象緊密相關,日月星辰都得到了古人虔誠的祭祀和禮拜。人們在生活中尋求日、月的庇佑與啟示,也依此建立了一套認識天上世界和現實世界的方式。太陽和月亮的運行,構成了宇宙基本的秩序。《禮記·祭義》謂:“日出于東,月出于西,陰陽長短,終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
拜新月是中國古代古老的月亮崇拜。新月,指初一的眉月,也可指十五的滿月。在唐代拜新月的時間是在七夕或中秋之夜。唐人李端的一首《拜新月》,最能體現古人拜新月的情態意趣之美:開簾見新月,便即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這首詩寫女孩兒拜月時嬌俏的姿態:庭院無人,臨風拜月,喃喃細語,一派虔誠純真的清新意象。可見,古時的女孩子們無疑把月當成了自己的保護神。
拜月的目的一般有三:一是向月亮乞巧。例如,施肩吾《幼女詩》所言:“幼女才六歲,未知巧與拙。向夜在堂前,學人拜新月。”二是向月亮祈愿。例如,常浩《贈盧夫人》:“佳人惜顏色,恐逐芳菲歇。日暮出畫堂,下階拜新月。拜月如有詞,傍人那得知。歸來投玉枕,始覺淚痕垂。”寫女子拜月,希望新月讓自己能如嫦娥那樣容顏長好、芳菲不歇,但終不能如嫦娥那樣,只能淚濕枕畔,寂寞心緒無人能見。三是祈求長生。例如,《敦煌曲子詞·失調名》有云:“簾前跪拜,人長命,月長生。”先民依據月缺月圓的現象認為月亮是生命不死、死能再生的神明,象征著死而復生的力量。而圍繞著月亮神話衍生的“常儀浴月”“嫦娥奔月”“月中蟾蜍”“玉兔搗藥”“月中桂樹”等一系列傳說故事與民俗事象都含有長生之意。《淮南子·覽冥訓》中,對嫦娥奔月的神話是這樣記載的:“譬若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竊以奔月,倡然有喪,無以續之。何則?不知不死之藥所由生也。”高誘注:“姮娥,羿妻;羿請不死藥于西王母,未及服食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嫦娥偷吃不死之藥、奔入月中成為月精是這一神話的外在表象,其背后隱藏的是我國古代社會普遍存在的“月神崇拜”。
在月神崇拜和眾多的月神話中,那些月中仙子、仙人以及玉兔、蟾蜍、桂樹等傳說中的人與物,讓我們頭頂上的月亮成為中華人文景觀和文化歷史。它滋養著詩人的心靈,激發了他們的想象,“月中含桂樹,流影自徘徊”(蕭繹《關山月》);“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隱《嫦娥》)。因為那是一輪映照著我們和祖先、和親朋的共同的文化月光,所以才有“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的詩句。人生代代,人們遙望月亮思念親人、故鄉,抒發思古之幽情、個體之孤獨,祈愿天長地久、團圓美好。
賞月形成了國人獨特的風俗習慣
古人農事和日常生活安排的節律,依據的都是依月亮盈虧變化而定的“月歷”,也稱陰歷。春節、元宵、清明、中秋、重陽、臘八、七夕和除夕等重要節日都是按照陰歷來計算,這些節日擺脫日常勞作,人們可以休息娛樂并與家人團圓。古代帝王的禮制中有春秋二祭:春祭日,秋祭月。中秋節就是源于“秋祭月”,又稱“祭月節”,又逐漸在民間形成了獨特的中秋風俗。歷史學家周一良考證指出:“中國人在唐代以前以及唐代,根本不過中秋節。”農歷八月十五成為全民性的節日始于北宋。《宋史·太宗紀》記載,宋太宗“以八月十五日為中秋節”。自北宋開始,我們熟悉的八月十五賞月、祭月、吃月餅等中秋節的民俗活動才逐漸形成。
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記錄了北宋東京汴梁中秋節日市場消費的繁榮:“中秋節前,諸店皆賣新酒,重新結絡門面彩樓、花頭畫竿、醉仙錦旆,市人爭飲,至午未間,家家無酒,拽下望子……中秋夜,貴家結飾臺榭,民間爭占酒樓玩月,絲篁鼎沸。近內庭居民,夜深遙聞笙竽之聲,宛若云外。閭里兒童,連宵嬉戲,夜市駢闐,至于通曉。”汴梁的中秋節前,店鋪門面上搭了彩樓、店里售賣著秋糧釀造的新酒,人們爭相買來嘗鮮,未到午間就紛紛售罄,于是老板們拽下招徠,回家過節。
吳自牧在《夢梁錄》中解釋了中秋節的由來:“八月十五日中秋節,此日三秋恰半,故謂之‘中秋’。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時,又謂之‘月夕’。此際金風薦爽,玉露生涼,丹桂香飄,銀蟾光滿。王孫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樓,臨軒玩月,或開廣榭,玳筵羅列,琴瑟鏗鏘,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歡。至如鋪席之家,亦登小小月臺,安排家宴,團圞子女,以酬佳節。雖陋巷貧窶之人,解衣市酒,勉強迎歡,不肯虛度。此夜天街買賣,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曉不絕。蓋金吾不禁故也。”《夢梁錄》中描述的是南宋的中秋風俗,此時過中秋的習俗更為普遍和完善。無論富家巨室還是小戶人家,就是窮到三餐不繼的貧窶之人,都要典衣買酒以慶佳節。
宋人過節的方式以宴飲玩樂和賞月為主,也很重視親友聚會這樣的交際功能。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是古代中秋節序詞中的不朽杰作。人們熟知其“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的天問式開篇,卻很少注意到這首詞前面還有一個序:“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在序中,詞人記述了寫下這首詞的情景:公元1076年中秋節的夜晚,他和朋友通宵歡飲,大醉,寫成此篇。中秋節是充滿歡樂的,所以蘇軾說:“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描繪了北宋中秋宴飲聚會,吟詩唱和、把酒言歡的節日氛圍。
宴飲是中秋節的重頭戲。中秋時節正是賣新酒、吃螯蟹、嘗鮮果的好時機。《東京夢華錄》記錄了這時上市的水果有:石榴、梨、棗、栗、葡萄和各色鮮艷的橘子。至于月餅,則是在元明時期才正式成為人們互相饋贈的節日禮物。沈榜編著的《宛署雜記》的“土俗”,其中“八月饋月餅”注釋說:“士庶家俱以是月造面餅相遺,大小不等,呼為月餅。市肆至以果為餡,巧名異狀,有一餅值數百錢者。”明代各階層都有互贈月餅的習俗,商家售賣的是以各種水果作餡料的甜味月餅,也有一個就賣數百錢的高價月餅。
宋代中秋風俗各地并不相同。杭州多于八月望月、觀錢塘潮以及放河燈,人們把叫做“一點紅”的羊皮小水燈放入河里,幾十萬盞,浮滿江面,燦爛如繁星。北宋時的汴州中秋風俗則是拜月。金盈之《新編醉翁談錄》記載:“京師賞月之會,異于他郡。傾城人家子女,不以貧富,能自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飾之,登樓或于庭中焚香拜月,各有所期。男則愿早步蟾宮,高攀仙桂……女則愿貌似嫦娥,圓如潔月。”
詠月是抒發情感的重要載體
質樸的先人將許多美好的情感傾注在月亮上。在先秦時期,望月懷人的詠月主題風靡一時。《詩經·陳風·月出》開創了我國古代詩歌以月為意象來喻美人、寄情思的傳統。《國風·邶風·雄雉》的“瞻彼日月,悠悠我思”之句,就是以日月往迭思君子從役之久的詠月懷人詩。
月亮最早作為一個審美對象從景物中獨立出來,是西漢梁孝王門客公孫乘寫的《月賦》,但廣為人知的則是南朝宋謝莊的《月賦》。月亮被作為一個獨立的審美對象書寫,產生了許多著名的詩篇。南朝周祗在《月賦》中這樣描述月的美感:“氣融潔而照遠,質明潤而貞虛,弱不廢照,清不激污。”月是清遠、高潔、明潤的,因此月光中的景物也會平添神韻。陶淵明《閑情賦》云:“月媚景于云端”,就是在描述這一意境。徐凝《憶揚州》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是對揚州明月的贊賞與向往,蘇軾的“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則是將襟懷投射到明月清風之快語。
同時,月亮也成為游子思鄉、親人懷念和離別的借物抒情載體。張九齡以滿月比喻思婦與游子的情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賦得自君之出矣》)離愁別緒如月光一點點消退,心情日漸陷入陰霾。孟郊《古怨別》云:“別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月下懷人、月下思鄉、月下的孤獨與愁緒等,都是詠月詩常見的意象與主題。明人焦竑的《焦氏筆乘》歷數了唐代詩人受《月初》影響而寫的詠月懷人名句:“《月出》見月懷人,能道意中事。太白《送祝八》‘若見天涯思故人,浣溪石上窺明月’;子美《夢太白》‘落月滿屋梁,猶疑見顏色’;常建《宿王昌齡隱處》‘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王昌齡《送馮六元二》‘山月出華陰,開此河渚霧。清光比故人,豁然展心悟’此類甚多,大抵出自《陳風》也。”
此外,月亮還成為傳達詩人內心孤獨感的出口。詩人在表達孤獨的時候,常選取一些具有概括性的意象,比如月、山、地、河之類,以自然物的博大襯托作為個體的人之渺小。作為個體的人處在巨大的空間時,容易產生寂寞與孤獨之感。《靜夜思》中,“床前明月光”照著的不僅僅是詩人的床具,還照亮了整個大地。因此,由自然物之大與個體之渺小的對比,使詩人在思親、思鄉的同時,產生了惆悵孤獨。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李白《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獨酌是李白日常的狀態,縱飲放曠,萬事皆虛,對影成三人更寫出詩人獨飲的落寞孤獨。白居易的“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王建的“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這些詠月佳作,都反映了詩人復雜的情感,人間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都蘊涵其中。總之,月亮在我國從古至今的文學作品中被寄托了很多情感,有美好、團圓,有親情友情、思念懷想,也有長生與孤獨,寓意豐富唯美,象征獨特多元。在中華文化中的那道月光始終生生不息,滋養著國人的心靈。這就使得古往今來詠月的詩詞,成為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名片、民族精神認同的具象。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注: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乾嘉筆記敘錄與整理研究”(項目編號:19YJA751039)階段性成果】
責編/韓拓 美編/陳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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