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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富裕”的國際視域與中國話語

【摘要】中西方在共同富裕的表達乃至內涵上存在明顯的差別,但都將其視為理想的社會狀態和目標。西方關于共同富裕的表達在二戰前后存在顯著區別,戰前的西方比較關注在資本主義私有制基礎上如何走向收入公平,戰后的西方提出通過所有制變化、分配制度調整、福利國家建設等走向共同富裕。馬克思和恩格斯將共同富裕視為無產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統治、建立共產主義制度和實行公有制前提下人類社會的共同目標,列寧發展性地提出社會主義制度下尤其是從資本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階段共同富裕的實現路徑。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將共同富裕作為踐行初心使命、體現社會主義的本質屬性與推進改革開放事業的出發點與落腳點,全面系統地提出發展生產與共同致富、一部分人和地區先富起來以便更快實現共同富裕、縮小地區差距、加大再分配調節力度、切實改善困難人群的生活、把不斷做大的“蛋糕”分好等實現共同富裕的路徑,形成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的話語體系。

【關鍵詞】共同富裕 西方社會表達 馬克思主義內涵 中國話語體系

【中圖分類號】F12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2.16.006

丁建定,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院院長,湖北省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華中科技大學養老服務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為社會保障制度史、社會保障思想理論。主要著作有《中國社會保障制度整合與體系完善重大問題研究》《社會保障制度論:西方的實踐與中國的探索》等。

 

西方社會由于特殊的社會與政治制度,沒有嚴格意義上與中國話語體系中的“共同富裕”相同的術語,但這并不表明其沒有在內涵上體現“共同富裕”的社會目標或者社會追求。這正如西方社會亦沒有嚴格意義上與中國話語體系中的“民生”一詞相同的術語,但并不意味著其不存在民眾基本生活這一社會現實。雖然西方社會與中國社會在“共同富裕”這一術語使用方面存在顯著差異,但在西方國家與中國的社會發展過程中,都存在涉及“共同富裕”的重要問題,都具有對這一話題長期而又復雜的表達。系統研究西方社會與中國社會對這一問題的表達,不僅有助于我們客觀認識人類社會和人類文明發展進程的共同目標與共同追求,更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的歷史意義和現實地位。本文試從西方社會的表達、馬克思主義的內涵以及中國的話語體系三個方面,對“共同富裕”這一重要問題進行系統探討。

“共同富裕”的西方社會表達

19世紀工業化以來,西方社會關于“共同富裕”的表達經歷一個變化的過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由于西方社會私有制的所有制形態、自由市場經濟的經濟運行方式以及主要表現為以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為標志的追求“財富從哪里來”的社會價值觀念,“共同富裕”不可能成為這一時期西方社會的基本表達術語。體現“共同富裕”這一社會目標與社會追求的術語一般表達為“公共福利”“公共幸福”“社會公平”等,或者更加直白地表達為避免貧富分化,而走向類似于“共同富裕”這一社會目標的途徑也具有時代的烙印。

古典政治經濟學家雖然主要關注財富從哪里來,但也有一些經濟學家重視如何合理地獲得財富以及社會財富的公正分配。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討論財富從哪里來,在《道德情操論》中提醒“取之有道”。他指出,社會財富增長必須服務于人類繁榮與幸福的需要,社會尤其應該關注普通勞動者生活狀況的改善。社會大部分成員生活境況的改善決不能被認為對社會全體不利,大部分成員陷于貧困狀況的社會決不能說是繁榮幸福的社會。供給社會全體以衣食住的人,在自己的勞動生產物中分享一部分,使自己得到過得去的衣食住等方面的條件,這樣才算是公正的社會。“充足的勞動報酬,既是財富增加的結果,又是人口增加的原因。對充足的勞動報酬發出怨言,就是對最大公正繁榮的必然結果與原因發出悲嘆。”[1]

功利主義思想家更加關注通過建立一種價值倫理底線約束自由市場經濟的弊端,促進社會財富相對公平的享有。邊沁提出“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是正確與錯誤的衡量標準”。他指出,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存在個人利益與社會全體利益之間的矛盾,為了實現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就應該注意協調好個人利益與全體利益,社會要關心個人利益,個人要服從社會利益。[2]斯賓塞指出,要達到最大幸福必須遵守下列條件,這就是:個人不以任何直接或者間接方式使別人感到不幸福,每個人都能夠由其余人的幸福中得到幸福,每個人都采取為使他自己的私人幸福達到最充分限度所需采取的行動。只有當人們自發地去符合上述條件的要求時才能得到最大幸福。[3]穆勒認為,社會財富的增長必須有利于使民眾從中得到福利,因此,應該實行有效的財富再分配,以實現社會公平。如果民眾從社會財富的增長中得不到一點好處,這種增長就沒有任何重要意義。“只有在落后國家,增加生產仍是一項重要目標。在最先進的國家,經濟上所需要的是更好地分配財產。”[4]

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家更加強調通過國家行為、制度改進與社會協作縮小貧富分化。圣西門指出:“政府的經常的和唯一的職責,就是為社會造福。”[5]要實現為社會造福的目標,“應當解決的最重要的問題,是應當如何規定所有制,使它既兼顧自由和財富,又造福于整個社會。”[6]他還指出:“尊重生產和生產者的原則,要比尊重占有和占有者的原則有益得多。”[7]傅立葉提出建立勞動協作組織,其基本原則是“勞動引力,比例分配,人口平衡”。勞動協作將使工作變成一種樂趣,同時保證人民能夠持久努力從事勞動以償還預付給他們的最低限度的生活資料。[8]歐文提出建立理性社會制度,人與人之間是一種聯合關系,整體利益高于個體利益,生活中的主要事情將是生產財富,享用財富,培養合乎理性的性格,不合理的分配制度將不復存在,每一個人都公平地取其所得,并且對一切人都公平行事,社會成員是一種平等的關系,政府應該一心謀求它所管理的居民的幸福,創造各種秩序和環境以便使全體民眾可以得到獲得幸福所需的條件。[9]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費邊社會主義同樣提出一些緩解分配不公、縮小貧富差距的主張。費邊社會主義者認為,貧困及其成因都是可以消除的。肖伯納指出:“社會貧困的根源并不是產生混亂和邪惡的永恒的源泉,它僅只是一種人為的制度,容許受到無限的修改和調整,它實際上是可以由人的意志加以摧毀和更替的。”要消除貧困就要把土地所產生的地租以及資本所帶來的利潤當作公共的或社會的財富用到公共事業上。[10]此外,要關注公共福利,“和我們自己個人的完滿發展比較起來,我們必須更加注意去改善我們作為一個組成部分的這個社會有機體”,人們必須“服從那個更高的目的,那就是服從公共福利。”[11]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發生較大變化,生產資料所有權明顯擴散,所有權與管理的分離越來越明顯,這就使得資本主義演變為一種新的社會制度。在這種制度中,所有權的擴散帶來了資本主義剝削的減輕;資本主義經濟的計劃性開始發展,這就使得資本主義難以回到以前的狀態,資本主義誕生出一種新的經濟與社會制度。[12]這種新的經濟和社會制度不再僅僅追求“財富從哪里來”,而是以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為標志,追求如何通過“財富到哪里去”更好地實現“財富從哪里來”。這使得西方社會的公共性更加顯著,具有一定程度和意義的“共同富裕”屬性的“福利國家”在西方國家普遍建立,“共同富裕”甚至成為一些西方國家政黨的政治術語,走向“共同富裕”的路徑也更加明晰。

社會民主主義對促進公平分配與財富共享表現出極大關注和熱情追求。英國社會民主主義者克羅斯蘭認為,戰后社會民主主義者應該關心的是,資本主義政治能給普通人民帶來的利益,福利國家的功能應該是改善機會平等的情況。[13]蒂特馬斯指出:“普遍性的社會福利服務,即沒有任何階級、種族、性別與宗教等差別的社會福利服務,可以發揮這樣的社會功能,那就是促進和提高全社會走向社會協調的態度與行為。”[14]瑞典社會民主主義者威格夫斯指出,經濟社會化可以消除基于財產所有權的階級差別,同時建立起無階級社會;鏟除貧富懸殊,實現經濟平等;結束階級沖突,為真正社會團結提供基礎;終止對勞工剝奪;實現對經濟的民主控制;保障收入與就業;實現弱勢者生活水平較快提高;解決與工業勞動者相關的心理問題。[15]瑞典社會民主黨領袖漢森提出要建設“人民之家”,而“人民之家”首先應該為民眾提供有效的生活保障。[16]1959年,德國社會民主黨在其通過的二戰后第一個綱領《哥德斯堡綱領》中指出:“作為社會福利國家,它必須為它的公民的生存提供保障。”1975年,其又在《八五大綱》中提出:“社會民主黨為爭取一個民主的和社會公正的社會制度而采取的政策……包括維持社會福利國家對人民的保障,特別是對經濟上和社會上的弱者的保障。”[17]1989年的《德國社會民主黨柏林綱領》提出:我們應該追求這樣一種社會,“它在有較低的經濟增長率、較少的職業勞動和較多的個人勞動的情況下,增加社會富裕;通過更健康的環境、更少的恐懼、更人道的勞動環境和更多的個人支配的時間改善了全社會的生活質量。”[18]社會黨1987年《原則聲明》指出:“社會主義確定公共財富而不是個人利益作為目標。”[19]1990年的《原則聲明》指出,黨的目標是“通過民主方式產生一個滿足人的基本愿望的社會”,“社會黨在為爭取全社會進步的斗爭中特別關注領薪者的利益,并注意提高其活動能力”,“社會黨主張建立混合經濟的社會,在承認市場法則的同時,向強大的公營部門和社會的主力提供手段以實現符合整體利益的目標。”[20]

此外,當代西方的一些重要經濟社會思想流派也都提出了消除貧富差距、促進共同富裕的主張。瑞典學派經濟學家威克塞爾指出,工人階級在其工作的一生中,除了得到作為他們收入的基本的邊際生產工資分配外,還應該得到像所謂的福利國家的養老金和其他形式的社會保險等的第二種分配,以保障他們的正常生活。社會收入的最終分配應該建立在一種理想的、統一的社會共識基礎上。[21]“正如我們所希望和相信的,如果有一天,我們認識到,不管社會階級、種族、性別、語言或信仰如何不同,我們在世界上的目標是把最大可能的幸福擴展給每一個人——那么,我們將會愉快地發現,這個問題的經濟學方面已經從根本上得到解決,惟一需要的只是把這種解決付諸實踐。”[22]德國社會市場經濟學派代表人物艾哈德指出,為使每一個人都能夠盡可能多地分到一塊蛋糕,必須盡可能將蛋糕做大。只有經濟發展才能夠使窮人越來越多地得到福利。先要創造出國民生產總值,后才有分配。[23]他指出,經濟政策越有成效,社會政策就越沒必要,社會政策必須與經濟政策保持一致,如果我們要長遠地保障自由經濟制度和社會制度,那么,對經濟政策輔之以必要的社會政策是基本要求。[24]

顯然,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和之后,西方社會對“共同富裕”的表達存在一個變化的過程,但都是在資本主義私有制這一基本社會制度的基礎上展開討論。從工業革命開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西方社會中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功利主義思想家、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家和費邊社會主義者等早期社會民主主義者對“共同富裕”表現出一定的關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更多關注分配途徑對于減輕貧富差別、緩解貧困和提升公共福利的影響;功利主義思想家則關注通過“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這一價值倫理底線約束自由市場經濟的消極影響,同時不忘強調通過個人努力實現自己幸福這一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理念;空想社會主義者則強調通過國家行為、制度改進與社會協作緩解貧富分化;早期社會民主主義者不僅認為貧困及其成因都是可以消除的,而且提出利用一定程度的市有化和國有化來增進整個社會的福利。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社會對“共同富裕”表現出極大關注并提出重要主張的主要是社會民主主義者、瑞典學派思想家與德國社會市場經濟思想家,尤其是社會民主主義者將如何在維護現行社會制度下推進公平分配、實現共同富裕作為其重要目標。蒂特馬斯提出了普遍性社會福利服務主張,威格夫斯主張通過經濟社會化促進社會財富公平性,漢森提出建立“人民之家”,德國社會民主黨綱領提出,“在不同性別從事的職業勞動和家庭勞動做出公正分配”,法國社會黨綱領提出的“社會主義確定公共財富而不是個人利益作為目標”。瑞典學派思想家威克塞爾提出了將社會收入的最終分配“建立在一種理想的統一的社會共識基礎上”。相比之下,德國社會市場經濟學派思想家艾哈德則強調“共同富裕”的前提必須是發展生產,“先要創造出國民生產總值,后才有分配”,同時強調對經濟政策輔之以必要的社會政策是基本要求。

“共同富裕”的馬克思主義內涵

馬克思主義對“共同富裕”表達了與西方社會完全不同的話語。馬克思和恩格斯首先從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根源闡述了資本主義社會無產階級貧困化的絕對性,揭示出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不可能實現“共同富裕”,唯有推翻資本主義私有制才能為實現“共同富裕”奠定基礎;新的共產主義制度必須實行合理的分配制度才能保證“共同富裕”目標的實現,同時只有將無產階級的一些重要利益作為新的共產主義制度必須維護的內容,才能確立共產主義制度中“共同富裕”的地位。簡言之,“共同富裕”成為共產主義制度與資本主義制度截然不同的標志,建立共產主義制度是走向共同富裕的前提,實現共同富裕則是共產主義制度的基本屬性。

馬克思和恩格斯首先闡述了資本主義制度下收入差別、財富不公的事實及其制度根源。馬克思指出:工人的勞動為富人創造了財富,卻為自己生產了赤貧,“勞動者越是生產更多的財富,他的生產在威力和范圍上越是增長,則他反而越來越貧困。”[25]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無產階級貧困化是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物。馬克思指出:“在社會的前進狀態中勞動者的沒落和貧困化是他的勞動和他生產的財富的產物。所以貧困是從現在的勞動本身的本質里發生的。”[26]生產資料私有制使得整個資本主義經濟活動從許多方面加劇了無產階級的貧困化。“在剩余價值的生產那幾篇里,我們總是假定工資至少和勞動力的價值相等。但是,把工資強行壓低到這一價值以下,在實際運動中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在一定限度內,這實際上是把工人的必要消費基金轉化為資本的積累基金。”[27]

馬克思和恩格斯系統地闡述了合理的分配原則。馬克思指出,社會總產品在進行分配以前,應該首先扣除:(1)用來補償消費掉的生產資料的部分;(2)用來擴大生產的追加部分;(3)用來應付不幸事故、自然災害等的后備基金或者保險基金;(4)和生產沒有直接關系的一般管理費用;(5)用來滿足共同需要的部分,如學校、保健設施等;(6)為喪失勞動能力的人等等設立的基金。[28]這便是著名的“六項扣除理論”。

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只有消除資本主義私有制,才能實現財富的合理、公正分配。“如果我們把那些有勞動能力的人必須為社會上還不能勞動或已經不能勞動的成員而不斷進行的勞動,包括到1.必要勞動和2.剩余勞動中去,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把工資和剩余價值,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的獨特的資本主義性質去掉,那末,剩下的就不再是這幾種形式,而只是它們的為一切社會生產方式所共有的基礎”。[29]

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原理》中提出了廢除私有制、消除無產階級貧困、縮小貧富差距、改進收入不公的12項建議和主張,如:組織勞動者或者讓無產者在國家的田莊、工廠、作坊中工作,對社會的一切成員實行勞動義務制。所有的兒童,從能夠離開母親照顧的時候起,由國家機關公費教育。在國有土地上建筑大廈,作為公民公社的公共住宅。拆毀一切不合衛生條件的、建筑得很壞的住宅和市街。[30]這些主張被概括為《共產黨宣言》中無產階級通過革命推翻私有制的十大任務:如剝奪地產,把地租用于國家支出;征收高額累進稅;按照總的計劃增加國家工廠和生產工具;實行普遍勞動義務制;促使城鄉對立逐步消滅;對所有兒童實行公共的和免費的教育等。[31]

恩格斯進一步指出,廢除資本主義私有制的重要目的之一是促進工人階級共同福利的發展,“由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聯合體來共同而有計劃地盡量利用生產力;把生產發展到能夠滿足全體成員需要的規模;消滅犧牲一些人的利益來滿足另一些人的需要的情況;徹底消滅階級和階級對立;通過消除舊的分工,進行生產教育、變換工種、共同享受大家創造出來的福利,以及城鄉的融合,使社會全體成員的才能能得到全面的發展;——這一切都將是廢除私有制的最主要的結果”[32]。

列寧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共同富裕”的論述,尤其是明確提出了無產階級革命勝利后建立的社會主義制度,應該如何更好地實現共同富裕,除了實行社會主義公有制作為實現共同富裕的根本制度保障外,列寧提出了無產階級國家保險的基本原則,他指出:最好的工人保險形式是國家保險,這種保險是根據下列原則建立的:(1)工人在下列一切場合(傷殘、疾病、老年、殘疾;女工還有懷孕和生育;養育者死后所遺寡婦和孤兒的撫恤)喪失勞動能力,或因失業失掉工資時國家保險都給工人以保障;(2)保險要包括一切雇傭勞動者及其家屬;(3)對一切被保險者都要按照補助全部工資的原則給予補助,同時一切保險費都由企業主和國家負擔;(4)各種保險都由統一的保險組織辦理,這種組織應該按區域和被保險者完全自理的原則建立。列寧明確指出,“只有徹底推翻沙皇制度,爭得無產階級自由進行階級斗爭的條件,才會實現真正符合無產階級利益的保險改革。”[33]

十月革命勝利后,列寧進一步表達了關于社會主義制度下走向共同富裕的基本途徑。列寧指出:“我們力求使任何勞動報酬一律平等,力求實現完全的共產主義,但在目前還只是采取最初步驟從資本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時候,我們決不能給自己提出立刻實現這種平等的任務”。列寧反對平均主義思想,指出:“按照平均分配的原則來分配糧食會產生平均主義,這往往不利于提高生產。”[34]列寧敏銳地意識到并提醒不能超越社會發展階段和水平,不能通過行政命令、違背經濟發展規律與分配規律來推進“共同富裕”,他指出:“我們原來打算(或許更確切些說,我們是沒有充分根據地假定)直接用無產階級國家的法令,在一個小農國家里按共產主義原則來調整國家的生產和產品分配。現實生活說明我們犯了錯誤。”[35]

可見,馬克思和恩格斯面對19世紀中期資本主義工業化在促進經濟快速發展的同時引發的貧富差距、分配不公和社會利益對抗等問題,站在號召無產階級通過政治革命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建立共產主義制度的立場,揭示了無產階級貧困化及其根源、剩余價值的本質及資本主義私有制屬性,提出“六項扣除理論”以宣示無產階級關于消除分配不合理、促進公共福利與共同富裕的主張。毫無疑問,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消除貧富差距、實現共同富裕的根本主張都是建立在無產階級通過政治革命推翻資本主義制度、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建立共產主義制度、實行公有制和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這一根本前提上。列寧不僅繼承了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無產階級貧困化、無產階革命、消滅私有制、建立公有制等科學社會主義思想,而且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關于“共同富裕”的思想主張,提出了通過實施無產階級國家保險制度促進共同富裕的主張。更重要的是,列寧認識到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推進共同富裕既需要量力而行,決不能提出立即實現任何勞動報酬一律平等這一任務,也需要防止平均主義,因為平均主義對生產不利。

“共同富裕”的中國話語體系

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為中華民族謀復興是中國共產黨的初心和使命。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經過28年的革命斗爭,最終建立了社會主義新中國。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而帶領全中國人民走向共同富裕是中國共產黨踐行初心使命的重要體現。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完善,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的建立,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的確立,為走向共同富裕提供了強有力的制度保障。在此基礎上,中國共產黨經過改革開放的實踐探索和經驗總結,提出了一系列關于“共同富裕”的新思想與新認識,形成了中國特色“共同富裕”的話語體系。

鄧小平同志在改革開放初期,提出了走向共同富裕首先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而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最終目標是實現共同富裕,社會主義的原則之一是共同致富。他指出,社會主義原則,第一是發展生產,第二是共同致富。我們允許一部分人先好起來,一部分地區先好起來,目的是更快地實現共同富裕。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的政策是不使社會導致兩極分化,就是說,不會導致富的越富,貧的越貧。[36]堅持社會主義的發展方向,就要肯定社會主義的根本任務是發展生產力,逐步擺脫貧困,使國家富強起來,使人民生活得到改善。沒有貧窮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特點不是窮,而是富,但這種富是人民共同富裕。[37]

江澤民同志不僅指出實現共同富裕的根本內涵,而且提出一系列推進共同富裕的思想主張。江澤民同志指出,實現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根本原則和本質特征,絕不能動搖。他指出,我們黨領導人民進行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根本目的,就是要通過發展社會生產力,努力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因此,在整個現代化建設的過程中,都必須努力使廣大工人、農民、知識分子和其他群眾共同享受到經濟社會發展的成果,使他們不斷得到看得見的物質文化利益,從而使他們愈來愈深刻地認識到實行改革開放和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是祖國的富強之道,也是自己的富裕之道。[38]江澤民同志指出,要堅持和完善按勞分配為主體的多種分配方式,允許一部分地區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帶動和幫助后富,逐步走向共同富裕。[39]分配政策既要有利于“合理拉開收入差距,又要防止貧富懸殊,堅持共同富裕的方向”[40],“要用歷史的辯證的觀點認識和處理地區差距問題,……把縮小地區差距作為一條長期堅持的重要方針”[41]。

胡錦濤同志指出,共同富裕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根本原則。要堅持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和分配制度,調整國民收入分配格局,加大再分配調節力度,著力解決收入分配差距較大問題,使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朝著共同富裕方向穩步前進。[42]他指出,要實現共同富裕必須切實改善困難人群的生活。要堅定不移走共同富裕道路,使發展成果更好惠及全體人民。要合理調整收入分配關系,初次分配和再分配都要處理好效率和公平的關系,再分配更加注重公平,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逐步提高最低工資標準,保障職工工資正常增長和支付,規范分配秩序,努力縮小城鄉、區域、行業和社會成員之間收入差距。要加快推進覆蓋城鄉居民的社會保障體系建設。要繼續推進扶貧開發,加強未成年人保護,發展婦女兒童事業,培育壯大老齡服務事業和產業,健全殘疾人服務體系,健全農村留守兒童、留守婦女、留守老人關愛服務體系。[43]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廣大人民群眾共享改革發展成果,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集中體現,是我們黨堅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根本宗旨的重要體現。在共享改革發展成果上,無論是實際情況還是制度設計,都還有不完善的地方。為此,我們必須堅持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作出更有效的制度安排,使全體人民朝著共同富裕方向穩步前進。[44]習近平總書記還指出:“共享理念實質就是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體現的是逐步實現共同富裕的要求”。共享是全民共享。共享發展是人人享有、各得其所。共享是全面共享,全面保障人民在各方面的合法權益。共享是共建共享。要充分發揚民主,廣泛匯聚民智,最大激發民力,形成人人參與、人人盡力、人人都有成就感的生動局面。共享是漸進共享。共享發展必將有一個從低級到高級、從不均衡到均衡的過程,即使達到很高的水平也會有差別。[45]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一是要不斷把“蛋糕”做大,二是把不斷做大的“蛋糕”分好,讓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得到更充分體現,讓人民群眾有更多獲得感。[46]

總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在全面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征程中,始終將共同富裕作為踐行黨的初心使命、推進改革開放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更將其視作社會主義的根本原則、本質特征與本質要求,視作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集中體現和中國共產黨堅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根本宗旨的重要體現,同時提出一系列推進和實現共同富裕的思想主張,例如:社會主義的原則第一是發展生產,第二是共同致富。我們允許一部分人先好起來,一部分地區先好起來,目的是更快地實現共同富裕。保證國民經濟持續快速健康發展,人民共享經濟繁榮成果;分配政策既要合理拉開收入差距,又要防止貧富懸殊;堅持共同富裕的方向,在促進效率提高的前提下體現社會公平,把縮小地區差距作為一條長期堅持的重要方針。堅持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和分配制度,調整國民收入分配格局,加大再分配調節力度,著力解決收入分配差距較大的問題,使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朝著共同富裕方向穩步前進,必須切實改善困難人群的生活。通過全民共享、全面共享、共建共享和漸進共享實現共同富裕,不斷把“蛋糕”做大,并把不斷做大的“蛋糕”分好。

綜上所述,“共同富裕”是西方社會與中國都十分關注的一個具有長期性與持續性特征的問題,對于這一問題的認識與主張,西方社會思想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以及中國共產黨人之間,既存在顯著的差別性也存在一定的相同性。差異性主要表現在走向共同富裕的路徑所基于的社會制度基礎,共同性則主要體現在對共同富裕的意義與地位的認識,并部分體現在走向共同富裕的路徑與政策方面。西方社會的認識既存在歷史階段的差異,也具有思想流派的差異,還具有政黨主張的差異,但其基本歷史趨向呈現出對走向“共同富裕”的越發關注;馬克思主義的認識基于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無產階級貧困化、無產階級政治革命、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實行公有制等的揭示與論述,列寧不僅在無產階級革命斗爭中而且在社會主義建設實踐中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對“共同富裕”的認識;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將共同富裕作為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全面系統地提出了實現共同富裕的路徑,構建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的話語體系。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西方社會保障制度史[多卷本]”的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9ZDA234)

注釋

[1]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72年,第72頁。

[2]邊沁:《政府片論》,沈叔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128頁。

[3]斯賓塞:《社會靜力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30~32頁

[4]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下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319~320頁。

[5][6][7]圣西門:《圣西門選集》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240~243、188、167~168頁。

[8]傅立葉:《傅立葉選集》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86~95頁。

[9]歐文:《歐文選集》第二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49頁。

[10][11]肖伯納主編:《費邊論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8年,第78、116頁。

[12][13]R. M. Page, British Social Welfar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London: Macmillan, 1999, pp. 120–121, 121–124.

[14]Titmuss, Commitment to Welfare, London: Allen & Unwin, 1968, p. 59.

[15][16]Tim Tilton, The Political Theory of Swedish Social Democracy: Through the Welfare State to Social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46–59, 127–135.

[17][18]邁爾:《社會民主主義導論》,殷敘彝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年,第119、149~150頁。

[19]讓·馬雷、阿蘭·烏魯:《社會黨歷史——從烏托邦到今天》,胡堯步、黃舍驕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188~189頁。

[20]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資料編輯中心編:《社會黨國際和社會黨重要文件選編》,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第299~30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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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6]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52~54、12頁。

[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657~658頁。

[2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19~20頁。

[2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990頁。

[30][3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367~368、367~371頁。

[31]《共產黨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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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江澤民論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專題摘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1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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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1]《江澤民文選》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2、466頁。

[42][43]《胡錦濤文選》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24、506~50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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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習近平談治國理政》,2014,北京:外文出版社。

責 編∕包 鈺(見習)

Western Expressions of "Common Prosperity" and Chinese Discourse

Ding Jianding

Abstract: There are significant differences in the expressions and connotations of common prosperity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but both regard it as an ideal social state and goal. The Western views on common prosperity were significantly different before and after World War II. The pre-war West was more concerned with how to move towards income equity based on capitalist private ownership, while the post-war West proposed to move towards common prosperity through changes in ownership, adjustment of the distribution system and construction of the welfare state. Marx and Engels regarded common prosperity as the common goal of human society under the premise of the overthrow of bourgeois rule by the proletariat,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ommunist system and the implementation of public ownership. Lenin developmentally proposed the path of achieving common prosperity under the socialist system, especially in the transition stage from capitalism to communism. Since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has taken common prosperity as the starting and ending points for practicing its original mission, embodying the essential attributes of socialism and promoting the cause of reform and opening up. It has comprehensively and systematically put forward the paths to achieve common prosperity by developing production and getting rich together, getting some people and regions rich first so as to achieve common prosperity faster, narrowing regional disparities, increasing redistribution regulation, effectively improving the lives of people in difficulties, and sharing the ever-growing "cake". This path of achieving common prosperity has formed the discourse system of common prosperity in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Keywords: common prosperity, Western social expression, Marxist connotation, Chinese discourse system

[責任編輯:包鈺(見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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