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荷花開放的白洋淀風光。李鵬攝(影像中國)制圖:趙偲汝
孫犁熟悉農村、農民,并且能以歷史的眼光發現變化,進而將這種變化與時代變遷結合起來,這是作家的過人之處。
語言風格和審美特色,不僅成就了孫犁作品的有嚼頭、耐讀耐琢磨,也使孫犁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起到承前啟后的作用。
把目光投向人民生活的深處,寫出更多像白洋淀一樣的大地故事,展現時代新人的美與風采,傳承和創新中國文學的文脈,這是我們對前輩作家最好的紀念。
作家孫犁的作品深受幾代讀者喜愛。他的《荷花淀》《蘆花蕩》《囑咐》等一系列白洋淀紀事,書寫了冀中人民英勇抗日的故事;他提倡“為人生進步、幸福、健康、美好的文學藝術”,展現人情人性的光彩;他的語言別有特色,清新詩化,仿佛荷花香一般沁人心脾。今年是孫犁逝世20周年。昔日孫犁筆下的白洋淀,如今正見證著一座未來之城的拔節生長。千年大計、只爭朝夕的雄安新區建設,正期待著當代作家的記錄與書寫。從這個意義上說,紀念孫犁,繼承發揚其文學創作的有益經驗,具有現實意義。
到人民中去,書寫普通人身上閃耀的善與美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找到源頭,才能解決“寫什么”的問題。青年孫犁的經歷,就是對創作之源的探尋。1937年,盧溝橋事變激發了全民族的抗日決心,中國人民同仇敵愾,抵御外侮。此前一直苦苦求索個人道路的孫犁,也投入到抗戰中來,如他后來的回憶:“帶著一支筆去抗日。沒有朱砂,紅土為貴。窮鄉僻壤,沒有知名的作家,我們就不自量力地在烽火遍野的平原上馳騁起來。”抗戰時期,孫犁先后做過編輯、教員等工作,圍繞抗戰文藝宣傳,在冀中平原和太行山區“掛著墨水瓶到處打游擊”,“油印也好,石印也好,破本草紙也好,黑板土墻也好,都是我們發表作品的場所”。
參與編選《冀中一日》,對孫犁文學觀的形成起到很大作用。1941年,冀中抗日根據地發起了一場名為“冀中一日”的大規模群眾寫作活動,鼓勵大家用日記的方式講述同一天的故事。大約十萬軍民參加了征文活動,規模之大、參與人數之多、普及面之廣,前所未有。征文委員會將各地送來的稿件裝在麻袋里、摞在大車上,一路拉著打游擊。孫犁作為編輯,參與了稿件遴選和結集出版工作。這一過程讓他深受觸動。從踴躍來稿中,他看到了人民“對一切進步現象寄托無限的熱愛和擁護”,明白了真正的寫作就是要寫人民的生活和感情。這次征文對文學工作者是一個“大刺激、大推動、大教育”,“在《冀中一日》照射之下,許多人感到自己的文章空洞無物,與人民之生活、人民之感情距離之遠”。
抗戰時期的經歷,密切了孫犁與人民的聯系,也堅定了他為人民寫作的立場。他與人民一同生活、一同戰斗,冀中人民的愛國熱情和參戰的英勇深深打動了他。孫犁說:“善良的東西、美好的東西,能達到一種極限,在一定的時代、一定的環境,可以達到頂點。”在戰爭的極端環境下,英勇的農民身上閃耀著善與美,迸發出樸素的崇高和偉大。孫犁飽含敬意,把軍民的抗戰故事寫到《荷花淀》《蘆花蕩》等作品中,用文字記錄人們的生活與斗爭,謳歌其無畏的精神和必勝的信心。這些作品憑借對戰爭的獨特書寫立于世界反法西斯文學之林。
從一朵花、一個人的形象,擴大到一個時代、社會的形象
書寫“新人”是作家的課題,但是怎么發現和如何書寫,需要在實踐中不斷思考。孫犁在這方面有自己的經驗。1942年,他在《新人物·感情·氣氛》一文中,敏銳地提出時代新人的問題:“新的生活和不斷的戰斗產生了新的人,這些人不同于父親的一代,甚至哥哥的一代,具備了新的感觸、愿望和生活習慣。他們對現實生活負起了新的責任。”孫犁熟悉農村、農民,并且能以歷史的眼光發現變化,進而將這種變化與時代變遷結合起來,這是作家的過人之處。
這些新人和他們的祖祖輩輩一樣,是在土地上辛勤耕作的普通農民,但在抗戰背景下,他們的所思所想和精神面貌發生巨大變化,民族意識和戰斗熱情迸發出來——他們斗志昂揚地加入斗爭隊列,扛起不同于父輩的嶄新責任。
孫犁捕捉并書寫了這個變化,尤其是抗戰后農村女性發生的變化。“她們并沒有多少學問,但她們都能直覺地認識到斗爭的實質,她們總是那么奮發、樂觀、勇敢。”《荷花淀》中,一群青年女性起初并不完全了解丈夫的抗日舉動,但是經歷了離別時的不舍、前去探望、歸途遇險、親眼看到戰斗場景等一系列事件,她們成長了起來。小說的結尾這樣寫道:“這一年秋季,她們學會了射擊。冬天,打冰夾魚的時候,她們一個個登在流星一樣的冰床上,來回警戒。敵人圍剿那百頃大葦塘的時候,她們配合子弟兵作戰,出入在那蘆葦的海里。”這些英姿颯爽、開朗明快、勇敢獨立的女性形象,成為抗戰文學中的一抹亮色,也成為現代文學人物畫廊里不可或缺的身影。
在孫犁看來,時代前進的步伐,就在這些平凡人的腳下。只有寫出人物的時代差異,才能通過文學看到歷史的發展和時代的風尚。“文學是反映生活的藝術,如果各個生活角落,各個平凡的、勤勞的、繼承了民族固有美德的人,都得到了藝術上的反映,我們的小說創作,不是就可以稱得起很豐富,我們的先進人物、英雄人物,不是也就隨之堅強地樹立起來了嗎?”他用了一個形象的說法:文學要做的,是從創造一朵花的形象到一個人的形象,再擴大起來,要創造一個時代的、社會的形象。
修辭立其誠,文學必先從誠意做起
語言是文學的載體。孫犁和同時代的許多作家一樣,也要在寫作中直接或間接地回應中國語言傳統的繼承和發展問題。他做了許多富于啟示性的工作,形成獨特的語言風格。
“一切從事寫作的人,在語言上要做到這三面功夫:重視人民生活的語言,以它為源泉,為文學語言的主體。吸收中國舊白話文學上的和今天生活不隔絕的語言。從好的翻譯學習一些人民能接受的外國進步的語法、新字。”這是孫犁式的融會貫通、雅俗兼顧。所以,一方面,婉約蘊藉、詩化語言是孫犁作品的重要特征,如研究者指出的:“《白洋淀紀事》里的故事是詩的小說,小說的詩”;另一方面,口語和詩意并存、生活氣息和抒情性并存,他的作品沒有因為詩情畫意而脫離筆下普通勞動人民的生活。
雖然研究孫犁作品的人,都視語言為重要問題,但孫犁卻說,語言問題并不是頂重要的,誠意才是。他在《談修辭》中說:“通常一談到修辭,就是合乎語法,語言簡潔,漂亮,多變化等等,其實不得要領。修辭的目的,是為了立誠,立誠然后辭修。這是語言文字的辯證法。”在孫犁看來,不講“立誠”就講語言,是偏廢。文學就像明鏡和清泉,不能矯飾,“從事文學工作,欲求語言文字感人,必先從誠意做起”。孫犁作品能夠立得住,首先在于他的寫作是誠懇的、無藻飾的,灌注著創作者的真情實感。
風格從來不是單純形式的問題,它和作家的思想、作家的生活實踐密切相連。孫犁語言風格從青年時期的“清荷”走到晚年時期的“淡菊”,這和他的人生經歷分不開。晚年孫犁對人生的通達,化作文字上的老辣,亦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語言風格和審美特色,不僅成就了孫犁作品的有嚼頭、耐讀耐琢磨,也使孫犁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起到承前啟后的作用。上世紀50年代,劉紹棠、韓映山、從維熙、房樹民等人學習孫犁,專寫農村人物,注重優美抒情,讓“荷花淀派”聲譽鵲起,成為當代文學的重要流派。上世紀80年代初期,鐵凝、莫言、賈平凹等寫作者初涉文壇,也都受到孫犁的影響。正如鐵凝在《懷念孫犁先生》中所說:“引我去探究文學的本質,去領悟小說審美層面的魅力,去琢磨語言的千錘百煉之后所呈現的潤澤、力量和奇異神采的,是孫犁和他的小說。”
孫犁在文學上寄托了自己的真誠追求:“小說是美育的一種”“文學必須取信于當時,方能傳信于后世”。他是這樣思索的,也是這樣實踐的。光陰流轉,社會變遷,孫犁的作品價值和文學魅力長久地吸引人們去回味發掘。把目光投向人民生活的深處,寫出更多像白洋淀一樣的大地故事,展現時代新人的美與風采,傳承和創新中國文學的文脈,這是我們對前輩作家最好的紀念。(作者劉衛東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