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歸國路,十年兩彈成”是媒體緬懷“中國航天事業奠基人”錢學森時最常用的標題,在他的眾多傳奇中,“歸國”可謂最蕩氣回腸的一節。
在專家眼里,這段故事雖然被津津樂道了70年,但講述中要么缺乏細節、要么演繹發揮,甚至出現了“語焉不詳、張冠李戴、以訛傳訛、高度雷同”等現象。
媒體演繹的藍本,基本源自錢學森1956年1月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一篇簡述《我在美國的遭遇》,此后50多年間,他都很少提及1950年至1955年間那段艱難歷史。一方面,錢學森不愿回首那段黑暗歲月;另一方面,中美檔案尚未徹底解密,就連親歷者對“幕后黑手”也知之甚少。
錢學森逝世后,錢學森圖書館建成開放,恰逢美國有關檔案解密,一直在搜集資料的張現民副研究館員,先后到美國國家檔案館、美國總統圖書館、加州理工學院、麻省理工學院和中國外交部等處,查閱檔案兩千多頁,經多方對比考證和系統研究整理,發現了不少新的信息,也糾正了一些訛傳。
利用檔案揭秘的歸國故事,更真實詳盡,也更能彰顯錢學森的智慧超群、崇高品德和愛國情懷。
1950年11月,洛杉磯移民局舉行聽證會(左二為錢學森)
1950年8月,錢學森的八大箱托運行李被美國海關查扣。
錢學森在加州理工學院辦公室。
曹日昌寫給錢學森的信。
“最初受歡迎的地位不復存在,一股疑云籠罩在頭上”
一般認為,1954年出版的《工程控制論》,尤其是學術泰斗馮·卡門那句廣為流傳的評價“你在學術上已經超過了我”,奠定了錢學森在世界學術界的地位。事實上,錢學森成為世界級的著名科學家,可以往前推到1949年底。
1949年入職加州理工學院后,錢學森的聲譽幾乎可以與20世紀30年代的馮·卡門相匹敵。與馮·卡門一樣,他身兼數職,既是科學家,又是教授,還是管理者。
在當年12月召開的火箭協會年會上,錢學森以加州理工學院“戈達德”教授、古根海姆噴氣推進中心主任、軍方顧問等多重身份受邀。在報告里,他描述的“洲際運輸火箭”引發了媒體關注。
“借助這種形狀酷似削尖了的鉛筆的未來交通工具,人們將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從紐約飛到洛杉磯。”《紐約時報》《時代》雜志都長篇介紹了錢學森的科學創想,還刊登了他的照片。這表明,錢學森已經是空氣動力學領域的“領頭人”了。
享有盛譽,擁有各種職務、頭銜,給他帶來了優厚生活。不惑之年的錢學森看上去像只有25歲的樣子,而他的妻子、女高音歌唱家蔣英則以優雅美麗征服了加州理工學院,錢家的一個朋友在給馮·卡門的信中寫道:“我們都愛上了錢夫人!”
錢學森舒適的家成了一個小社交圈子的中心,圈中人有清華、交大的校友,也有噴氣推進實驗室的同事。這些人清楚地記得那些盛大家宴:錢學森當著客人的面興致盎然地炒菜,而通常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用于準備工作的蔣英,則靜靜地坐在他的旁邊。
看起來,錢學森擁有了人們夢寐以求的一切:可愛的妻兒,輝煌的榮譽以及財務自由。然而,他卻在給摯友馬利納的信中寫道:“東方的形勢變化非常快。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樣。但或許,沒人對自己的未來有把握。”
1949年,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蘇聯試射原子彈成功,中美關系正在發生歷史性的轉折,錢學森的命運之舟也隨之搖擺。
紅色中國向他伸出了橄欖枝。1949年5月,錢學森收到了在香港大學任教的共產黨員曹日昌教授的一封信。他雖然與錢學森并不熟識,但根據黨組織的指示向錢學森發出了熱情邀請:“全國解放在即,東北華北早已安定下來了,正在積極地恢復建立各種工業,航空工業也在著手。北方工業主管人久仰您的大名……如果您在美國的工作能夠離開,很希望您能很快地回到國內來,在東北或華北領導航空工業的建立。”
一直熱切關注國內局勢的錢學森自然明白,信中的“北方工業主管人”代表的就是中國共產黨。
不久,他又收到了父親的親筆信:“生命仰有根系,猶如樹木,離不開養育它的一方水土……兒生命之根,當是養育汝之祖國。葉落歸根,是報效養育之恩的典喻,望兒三思。”
其實,不必父親提醒,錢學森也明了,在美國的所有一切都是“為日后回到祖國能為人民做點事”。他曾回憶說:“我在美國那么長時間,從來沒想過這一輩子要在那里待下去……因為在美國,一個人參加工作,總要把他的一部分收入存入保險公司,以備晚年退休之后用。在美國期間,有人好幾次問我存了保險沒有,我說一塊美元也不存,他們感到奇怪。其實沒什么奇怪的,因為我是中國人,根本不打算在美國住一輩子。”
不過,他剛接受了古根海姆噴氣推進中心主任一職,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美國迅猛發展的火箭項目也讓他癡迷,他相信,有朝一日,能將人類送往太空。
另外,他和蔣英的第二個孩子將在1950年6月出生,顯然也不宜長途旅行。跟朋友談起未來打算,他只說,考慮回國一趟,把父親接到香港,再回到美國。
就在此時,美國政府的一個舉動,讓他下了回國的決心。
1950年6月6日,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聯邦調查局特工找上了錢學森。
錢學森現在占據了馮·卡門以前的辦公室。房間很大,桌子后面是一塊寫滿了數學公式的黑板,一扇大窗正對著庭院。兩名特工的來意很簡單:審查錢學森是不是,或是有沒有加入過美國共產黨。
聯邦調查局宣稱,20世紀30年代,錢學森在加州理工學院過從甚密的好幾個人都是美國共產黨黨員。在化學助教威因鮑姆家中舉行的社交聚會,實際上是美國共產黨帕薩迪納支部122教授小組的集會。錢學森的名字出現在一份1938年的黨員名單上,并與一個化名“約翰·M·德克爾”有關。
錢學森否認了所有“指控”,也拒絕出賣朋友。
聯邦調查局報告稱:“錢學森說,作為一名科學家,他衡量一個人是否忠誠的唯一標準是事實,但對于一個人的忠誠或政治信仰這種無形的東西,事實的標準又不能適用。因此,他拒絕懷疑他的那些朋友。”
在接受的采訪和回憶中,錢學森的導師馮·卡門、加州理工學院院長杜布里奇都認為錢學森是受威因鮑姆牽連,“由于錢拒絕揭發自己的朋友,引起了聯邦調查局對他的懷疑”。
然而,檔案表明,針對錢學森的“忠誠調查”早在1942年就開始了,到1946年、1947年時,范圍更大、時間更頻繁、報告也更多。
二戰快結束時,錢學森曾以“上校”身份,隨馮·卡門到歐洲進行軍事考察,并完成了美國航空長遠規劃《邁向新高度》的很多章節。此后,榮譽接踵而至,敵視和懷疑也悄然來臨。
從檔案看,這一時期美國中央情報局、司法部以及國務院有關部門都開展了對他的調查,調查對象既有錢學森工作單位的同事、朋友、領導和一般行政人員,甚至還有錢學森的房東。
1950年,麥卡錫浪潮席卷美國,掀起了一股歇斯底里的“清共”狂熱,對大學、軍事部門和政府機構的忠誠審查幾乎天天都在進行。許多無辜的科學家被列入“黑名單”,包括著名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在這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紅色恐怖”時代,災難落在了本就被懷疑的錢學森頭上。
5月18日,美國陸海空三軍人事安全會議召開,專門研究錢學森的問題,6月6日,三軍正式吊銷了他的涉密研究許可證。
錢學森早在1942年12月就獲得了涉密許可證,而且噴氣推進實驗室90%的項目都屬于保密范疇。吊銷涉密許可證,意味著不再受信任和無法開展工作,這對一向視研究為生命的錢學森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6月16日,錢學森在一份聲明中稱,“最初受歡迎的地位不復存在,一股疑云籠罩在頭上。接下來唯一能做的最紳士一點的事情就是離開這里”,并遞交了辭呈。
“你不能走,你太有價值了”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內,迫使錢學森離開美國的事件接連發生。6月16日,威因鮑姆在家中遭到逮捕。6月27日,美國總統杜魯門發表聲明,宣布武裝干涉朝鮮,并決定以武力阻撓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臺灣,美國第七艦隊向臺灣出動。
錢學森的密友、“紅色科學家”羅沛霖擔心,如果自己再多加逗留,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于是提前進行了博士學位論文答辯。錢學森也懷有同樣的擔心,兩人在答辯結束當日,便一同去買回國的船票。
8月31日出發的美國郵輪“威爾遜總統號”是他們歸國的最佳選擇,羅沛霖是學生,當場買到了船票,票錢還是錢學森出的。錢學森是教授,必須得到移民局批準才能買票。溝通無果之后,急于離開美國的他,預訂了8月28日從加拿大首都渥太華飛往香港的機票,準備“曲線回國”。作為一個光明磊落的人,錢學森于7月29日將回國的決定通過信函的形式通知了美國國務院。
學術新星即將離去,加州理工學院自然極力挽留。院長杜布里奇在給各方的信中寫道:“這簡直是再荒謬不過的事,一個偉大的火箭及噴氣推進專家,在這個國家里,無法在他所選擇的領域中得到工作的機會,因而逼使他回到紅色中國,讓他的才干在共產政權中施展。”
經杜布里奇再三堅持,華盛頓決定于8月23日舉行聽證會。雖然涉密許可證已無足輕重,但錢學森告訴羅沛霖,“要回國,就要正大光明地回,不能悄悄地離開”,為了自證清白,他還是飛了趟華盛頓。
杜布里奇建議錢學森,在華盛頓,應當首先拜訪美國海軍副部長丹尼爾·金貝爾先生,借助倆人的交情從中疏通。
“金貝爾與錢學森曾是很好的朋友。早年,錢學森參加的‘火箭俱樂部’與美國軍方有過合作,用火箭改進飛機起飛時的助推器,大大縮短了跑道的距離。后來,‘火箭俱樂部’的幾個成員創辦了一家公司,錢學森是技術顧問,金貝爾是公司的管理人員,負責經營。他們很早就認識。如今,這家公司就是通用公司。”錢學森的學生鄭哲敏在介紹二人關系時說。
對老朋友,錢學森含淚傾訴了遭遇的不公。金貝爾在“二戰”時還是力捧錢學森的“粉絲”,但一聽說他決定返回中國,立刻露出了政客的真面目。他反復對錢學森說:“你不能走,你太有價值了!”并勸錢學森安心做一個數學家。
在金貝爾的運作下,聽證會延遲,錢學森的華盛頓之行一無所獲。時間緊迫,離他飛香港的時間只有5天了,與金貝爾會面后,錢學森就急急地趕回洛杉磯。誰想到,美國移民局官員已經在洛杉磯機場恭候多時。他交給錢學森一紙限制出境的公文:“禁止離開美國!”
錢學森無比憤懣,美國移民局動作如此迅速,顯然是金貝爾在幕后操縱。張現民查閱的檔案也顯示,錢學森剛離開金貝爾辦公室,這位海軍副部長立即抓起電話,向美國司法部通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錢學森離開美國!”
金貝爾最為擔心的是錢學森回到中國,為美國的敵對政權服務;最懼怕錢學森為中國研制高精尖技術武器,甚至向美國的敵對勢力蘇聯,提供有價值的資料。
至于那句廣為流傳的名言——“他知道所有美國導彈工程的核心機密,一個錢學森抵得上五個海軍陸戰師,我寧可把這個家伙槍斃了,也不能放他回紅色中國去”——在張現民看來,并不像是金貝爾本人所說,更像是美國媒體的演繹,或者是中國媒體的誤譯。
當錢學森經過五年的漫長抗爭,終于回到北京,金貝爾又說了一句“名言”——“放錢學森回中國是美國曾做過的最愚蠢的事”——這句話倒是有據可查。
“沒有什么密碼本,沒有什么密令手冊,也沒有什么設計圖紙”
被限制出境后,錢學森取消了機票,請求托運公司將發出的包裝箱追回來。他哪里知道,就在他去華盛頓的時候,行李已經被扣押了。
8月19日,在錢學森前往華盛頓之前,托運公司把他的行李運到了打包間。準備運走的東西重達800公斤,裝了8個大木箱,包括一架鋼琴、家具、盤碟、床上用品、書籍、辦公桌、收音機,甚至還包括一個洗碗機。連托運公司老板都看出來了,“他們帶走了幾乎所有的家當”。
第二天早晨開始卸車時,一位打包工人向公司老板匯報,一些文件上標有“機密”或“絕密”的字樣。
海關介入后,形勢急轉直下。8月21日和22日這兩天,海關官員、聯邦調查局特工、海軍情報部、空軍情報部、陸軍軍械部和美國國務院的人都光顧了白金斯公司的倉庫。
托運的行李中,有大量科學論文、政府文件和行業報告,而所有這些都需要召集全國各地的頂尖航空專家審查。海關在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時候,就以間諜罪等罪名申請了對行李的扣留,8月25日,移民局又發出了對錢學森的逮捕令。
錢學森對暗中進行的一切一無所知。8月25日,蔣英從洛杉磯當地的報紙中讀到有丈夫照片的新聞時,才知道“運往中國的機密文件被查扣”。美聯社和合眾社進一步將消息散播到全美各地的報紙上,錢學森一下子從科學家變成了“間諜”。
“沒有什么密碼本,沒有什么密令手冊,也沒有什么設計圖紙”,錢學森在一篇交給媒體發表的聲明中寫道,“打包前,我仔細核對了我的個人物品,將帶有涉密性質的材料都剔除出來,并將它們鎖到了我辦公室抽屜里,將抽屜鑰匙交給克拉克·米利肯博士。據我所知,在我攜帶的資料中沒有帶有內部、秘密或者絕密的字樣。”
錢學森一家在“克利富蘭總統號”游輪上的合影。
1955年,錢學森寫給陳叔通的信。
1955年8月4日,美國移民局正式通知錢學森可以離境。
為了審查行李,政府花了3天時間把這些文件制成了12000張微縮照片,這個“錢學森圖書館”僅是目錄就足有26頁。最受關注的是9大本剪報,剪報上共有1539篇文章,其中1412篇涉及核問題和原子能計劃,占所有剪報數量的90%以上。
由于這些剪報都是公開發表在報紙或雜志上的文章,最終完璧歸趙,回到錢學森手中。這些資料也從側面說明了,為什么在1966年的“兩彈”(導彈和原子彈)結合試驗中,他被委以重任。
反復技術鑒定后,軍方發現那些有“保密”字樣的文件大多數已經解密或者降解,有的是出自錢學森之手。一些部門認為這不過是一個不錯的個人資料庫,但卻對國家安全構不成什么威脅。另外的一些人則對錢學森的動機持負面看法。
海軍研究辦公室的一份報告不得不承認:“相對于錢學森存儲在其大腦中的信息而言,錢學森所攜帶的這些資料對敵人的重要性可以忽略不計。”
這場聲勢浩大的審查,因為把對數表誤認為密碼本,而在加州理工淪為笑談。在教職員眼里,錢學森可能是最不像共產黨的人了,他們覺得他一身貴族氣質,還給他取了個“天子”的外號,而且他不是還娶了蔣介石軍事顧問蔣百里的女兒嗎?對同事的質疑,記者的盤問,本就沉默寡言的錢學森大多數時候都選擇概不回應。
馮·卡門在回憶錄中這樣描寫當時的情況:“(錢學森)不認為他應當向有關當局證明他不是一個共產黨。我想,如果有人因為我當年在匈牙利貝拉·庫恩政府短暫工作過的經歷就‘指控’我是一名共產黨員,我也會作出和錢一樣的反應。”
“中國人民指的是誰?”“是四億五千萬人!”
1950年9月6日下午,最壞的事情發生了。移民局派出兩名特工,在錢學森家中逮捕了他。事實上,逮捕證8月25日就已經簽署了,為什么等待這么久才付諸行動?
也許因為,錢學森曾多日閉門不出,試圖躲過聯邦調查局特工的監視;也許因為,特務收到情報,錢學森的車已經跑到了墨西哥邊境;也許因為,他的昔日好友接連受審并被判重刑。
當特工朱爾敲開錢家大門時,蔣英手里抱著三個月大的女兒錢永真,為來訪者打開門,錢學森坦然走了出來。特工覺得,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好吧,一切終于結束了。”很明顯,錢學森根本就沒打算逃跑過。
在被帶走的那一刻,錢學森顯得十分平靜,他轉身對蔣英說:“我跟他們走,這事終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沒想到的是,作為世界著名的科學家,他竟然被遣送到離洛杉磯有數十里之遠的特米諾島上,在拘留所里,遭受了毫無人道的折磨。
在陰暗潮濕的牢房里,他被禁止和任何人交談,就連馮·卡門從巴黎打來電話,也不能接聽。守衛每15分鐘就來亮一次燈,敲擊金屬欄桿,讓他沒法休息。
當蔣英去看望丈夫時,“他已經不能說話,只能點頭示意”。17天的拘禁中,錢學森竟然減輕了15磅(約13.6斤),甚至出現了幻聽。
金貝爾不準錢學森離境,但也非落井下石之徒,聽說錢學森被拘禁后,他從華盛頓飛來洛杉磯協調:“你知道,我并不是說他該被逮捕,那太糟糕了,他并不是共產黨員,囚禁他是沒有理由的。”
經多方營救,在繳納了高達15000美元保釋金后,錢學森出獄了,他諷刺道:“相比一般綁架者開口勒索1000或2000美元的贖金,我還真為自己不菲的身價感到自豪!”
美國共產黨總書記被判刑后也才繳納了1000美元罰金,可想而知,15000美元保釋金意味著什么。
關于這筆巨款的來源,有好幾種說法,如“朋友集資”“現金躉交”等。檔案顯示,這筆錢是由錢學森一個學生的未婚妻所出,用購買美國國債的方式作為贖金。米勒斯不愿意公開自己的身份,因為“不希望讓她丈夫的同學知道他娶了一名富太太”。
從特米諾島被保釋后,案件并沒有因此終結。
1950年10月19日,中國人民志愿軍出兵朝鮮。就在志愿軍赴朝不到一個月,美司法部移民局開始以聽證會的名義審訊錢學森。
四次審訊,錢學森一人面對強大的美國政府,但他不畏極限施壓,回答問題理直氣壯,嚴絲合縫,針鋒相對的控辯,反而成了他有理有據的“申辯會”。
張現民查閱并翻譯了四次“聽證會”的原始記錄,多達282頁。他發現,檢察官古爾丘是個反共老手,極其兇狠刁鉆,時常變著法兒刁難錢學森,甚至設置圈套讓他鉆。不過,錢學森的對答更巧妙和睿智。
古問:“你不準備去中國臺灣嗎?”
錢答:“我沒有計劃。”
古問:“那你忠于誰?”
錢答:“我忠于中國人民!”
古問:“中國人民指的是誰?”
錢答:“是四億五千萬人!”
……
古問:“你想怎么處理你隨身帶走的那些資料——有關航空和噴氣推進的資料?”
錢答:“那是我知識的一部分,是屬于我的。”
古問:“你想怎么處理它?”
錢答:“那就保留在我的大腦里。”
古問:“你會讓它對中國有用嗎?社會主義中國?”
錢答:“這是我的財產。我有權決定給任何人,就像把我的能力賣給任何人一樣。”
……
古問:“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是美國的永久居民嗎?”
錢答:“是的。”
古問:“假如美國和社會主義中國之間發生沖突,你會為美國對社會主義中國作戰嗎?”
這個問題很刁鉆,錢學森沉思了片刻,機智地回答說:“我已經講過,我忠于中國人民,如果美國和社會主義中國發生戰爭,如果戰爭是為了中國人民的利益——我想這很有可能——那么我將會站在美國方面作戰,這是沒問題的。”
古問:“你想要先作出決定,決定究竟這戰爭是否有利于中國人民嗎?”
錢答:“是的,我要做出這樣的決定。”
古問:“你不準許美國政府替你決定這個問題嗎?”
錢答:“不,當然不。”
……
對錢學森的審問,常使檢察官處于尷尬的、甚至被審問的局面。后來,古爾丘不得不承認,錢學森的頭腦特別聰明,“比我們這些笨腦袋,聰明得多”。
“我不是美國科學家,我是一名中國科學家”
1951年4月26日,美國移民局做出決定,錢學森被判定為“曾經是美國共產黨員的外國人”,因此必須被驅逐出境。但后來又給這個驅逐令加了個條件,“驅逐決定需等待進一步的指令”。
這種“驅而不逐”的狀態,被美國媒體稱為“一個悖論”。一方面,移民局根據國家安全法,做出了驅逐決定;另一方面,美國國務院也有禁令,不得放走那些技術背景可能為敵國所用、從而危害國防利益的外國人。兩個相互矛盾的政策竟然用在一個人的身上,傷害力簡直是指數級的增長。
錢學森實際上是被軟禁了。他的生活圈子急劇縮小,不能再接觸任何保密工作,和以前的朋友同事都得保持距離,以免他們受到牽連。他還被下了禁足令,出行范圍不得超過洛杉磯市邊界。每個月,他都必須到洛杉磯移民局報告一次。移民局附近有一家咖啡館,錢學森總會在那里品味苦澀,聊以心靈上的安慰。
在錢學森家門外,常常可以見到一輛一停就是幾個小時的深色汽車。政府派來的特工在大街上跟蹤他,拆開他的郵件,闖入辦公室和家中。電話也成了一種騷擾工具。錢學森家的電話經常響起,一天可能多達十幾回。然而,一旦有人拿起聽筒,對方卻馬上掛機。錢學森猜測,這可能是用來確認他是否真的在家的一種方法。錢永剛最初的記憶,便是他父親怒氣沖沖地拿起電話聽筒時的樣子。
蔣英也是嚴密監視的犧牲者。她本來可以到意大利去,成為一位著名的歌劇女主角,但現在,卻變成了一個美式家庭主婦,連跟朋友出去兜風,都得平躺在后座上。蔣英回憶道:“那幾年,我們精神緊張極了”。為了不使先生和孩子們發生意外,她連保姆都不敢雇。
錢學森回憶說:“我當時的心情是很壞的,美國政府不許我歸回祖國而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滿腔怒火,向我多年的知己(‘兩彈元勛’郭永懷)傾訴。他的心情其實也是一樣的,但他克制地勸我說,不能性急,也許要到1960年美國總統選舉后,形勢才能轉化,我們才能回國。”
“那段時間,錢家的擺設非常簡單”。郭永懷的夫人李佩講,“錢家空空如也,客廳里只有一張餐桌,幾把椅子,一架鋼琴,還有三只手提箱。錢學森說,一旦美方同意他回國,他和蔣英拎起這三只手提箱就可以馬上動身。”
“昨日座上客,今日階下囚。”在外人看來,錢學森“狀態不好,像變了一個人”,但在書齋里,他還是那個智慧超群的“天才”。繼續工作和教學之外,他轉換研究領域,又開創了物理力學和工程控制論兩大領域。
錢永剛曾揭秘錢學森的成功之道,在他看來:“搞清了系統科學,也就搞清楚了錢學森為什么不僅能在過去,更能在未來產生更深遠影響的根源。”
1954年出版的《工程控制論》在最后不顯眼的地方,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我們現在完全有把握,用不完全可靠的元件組成高可靠性系統。”
上世紀50年代,錢學森為什么敢在連解放卡車都造不出來的情況下,跟領導說行,說中國能造導彈?原理就在這句話上。
火箭、衛星、人造衛星,航天的成果背后,都有這套系統科學的思維。顯然,在這被困的五年,錢學森一直在思考,如何在一窮二白的祖國做事。
1955年夏,錢學森在回國前向老師辭行時,手里拿的就是《工程控制論》和《物理力學講義》。74歲的馮·卡門百感交集,感慨地說:“你現在在學術上已經超過了我”。
1954年6月,《科學美國人》想要刊登錢學森的貢獻,錢復函說,不希望其名字列入《科學美國人》雜志,他說:“如果把我確定為美國科學家團體中一員,我感到很恥辱。事實上,我不是美國科學家,我是一名中國科學家。”
“只有一件事能讓我父親重返美國,那就是來自美國政府的道歉”
關于錢學森回國,普遍存在一種說法:1955年8月,中美大使級會談在日內瓦舉行。周恩來總理指示王炳南大使,以錢學森1955年6月15日給陳叔通的信為依據,與美方進行交涉和斗爭,并迫使美方同意錢學森離美。
不僅錢學森及家人這樣認識,坊間是這樣認識,而且在學術界也是這樣的聲音。但張現民利用豐厚的檔案資料,通過扎實的論證,顛覆了這一傳統的認識。
中國外交部解密檔案顯示,中國政府自從“錢學森案”發生后,便持續關注著事件動態,并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1951年10月5日,當得知美國可能將錢學森監送至臺灣地區時,外交部立即提出兩套方案:第一,如果錢學森被美帝驅逐,可能走到香港附近,電告在香港做統戰工作的吳狄舟,“設法護送至穗”;第二,電告英國著名進步科學家,在美國方面動員力量予以救援,使錢學森不至于被送臺灣地區。
1954年日內瓦會議期間,中、美開始商討朝鮮戰俘與中國留學生歸國問題。會談雖沒有達成任何一致性意見,卻促使美國開始重新審核滯留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
朝鮮戰爭停戰后,美國國內呼吁和平,主張對中國釋放善意,讓美國在華被押人員得以回國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美國也逐漸縮小了禁止離美的名單人數,最后聚焦于錢學森一人身上,即“只有一個人不能離境,那就是錢學森”。
1955年4月4日,美國正式宣布撤銷對華留學生的回國禁令,借此“東風”回國的鄭哲敏說:“回國時錢學森囑咐我兩件事。第一,他說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是強調計劃發展的,用得上運籌學。他要我把這個領域的信息帶回來,告訴錢偉長。第二,是要求我回國不能太神氣,做什么事不能挑三揀四,原則是國家需要什么就做什么。”
不定期的日內瓦會談,成為“冷戰”期間中美之間重要的外交通道,錢學森“惟恐錯過機會”,不失時機地發出了那封傳奇的“求援信”。
1955年6月,在小販送菜的菜籃底下,錢學森無意中看到了一張畫報,上面有毛主席和國家領導人齊聚天安門城樓檢閱游行的照片。在照片中,錢學森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陳叔通。
陳叔通是錢學森父親錢均夫的老師,新中國成立后,陳叔通擔任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看到多年未見的熟人,錢學森眼睛一亮:為什么不寫信給太老師,把自己的境遇告訴他,請求中國政府幫助自己返國呢?
“被美政府扣留,今已五年,無一日、一時、一刻不思歸國,參加偉大的建設高潮。”錢學森寫在煙紙背面的這封信情真意切。為了確保寄出,他讓蔣英用左手,模仿兒童的筆跡書寫信封地址。蔣英后來回憶說:
“我們開車到一個黑人最多的超市,悄悄把那封信塞到郵筒里。果真,這封信寄到了比利時。我妹妹也很聰明,知道這個事,趕快將這封信寄給錢學森的爸爸,他在上海。錢學森的爸爸趕快就把信寄給陳叔通,陳叔通收到信后趕快將信轉給周總理。”
外交部解密檔案,與蔣英的口述稍有出入:陳叔通并沒有直接交給周恩來,而是轉交給自己的好友、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竺可楨,張稼夫代表中科院致函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陳毅,7月21日陳毅做出“想辦法”的批示,8月7日外交部在給王炳南的電報中,要求他在次日舉行的會談上運用“關于錢學森的例子”。
一般認為,這封信是爭取錢學森回國的關鍵一環。就連周恩來在評價大使級會談時也說:“中美大使級會議……要回來一個錢學森,單就這一件事情來說,會談也是值得的,會談也是有價值的。”
然而,美方的檔案顯示,早在1955年6月中旬,美方就達成了同意錢學森回國的原則性意見。
先是6月10日,艾森豪威爾總統表態說:“我認為,我們應該讓所有的中國人都回去”,“他們所掌握的信息現在已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有價值了”。第二天,美國國防部又給出書面報告:“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約有五千多名中國學生來美國學習,其中有110名學生可能掌握了不利于美國安全的信息。在這110名學生中,除兩名同學外已全部釋放。……現在看來,他那個時候掌握的涉密信息可能被最新研究所超越,并且這些信息在蘇聯陣營看來也可能成為基本常識。”
張現民認為,錢學森不是“要回來”的,而是因總統艾森豪威爾的“誤判”送回來的,8月份的中美大使級會談,只是提供了一個正式釋放錢學森的機會。
1955年8月4日,王炳南尚未出示“求援信”時,美國移民局就簽署了同意錢學森歸國的正式通知。
9月17日,他們全家就踏上“克里富蘭總統號”,在甲板上,路透社記者追問錢學森是否還打算回來,錢學森答:“我不會再回來,我沒有理由再回來,這是我想了很長時間的決定。我打算盡我最大的努力幫助中國人民建設自己的國家,以便使他們能過上有尊嚴的幸福生活。”
1956年6月,已任力學研究所所長的錢學森給還在加州理工的郭永懷寫信說:“我們現在為力學忙,已經把你的大名向科學院管理處‘掛了號’,自然是到力學研究所來,快來,快來!請兄多帶幾個人回來!”
有了錢學森的前車之鑒,郭永懷為了順利回國,燒掉了自己的論文手稿和筆記。同船的張文裕和王承書夫婦則受到美國的嚴格審查,以至于船晚開了兩個小時。
據不完全統計,20世紀50年代上半葉有2290余人回國。若不是美國政府設置了種種障礙,相關的數字還會高得多。在1999年表彰的23名“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中,22人都是先后從國外返回的,只有于敏一人是“土生土長”科學家。
1966年中國“兩彈結合”試驗成功的第二天,《紐約時報》酸溜溜地評論說:這是“冷戰”歷史的一個諷刺,一個由美國培養、教育、鼓勵、尊重,且支付酬金和信任15年的人,幫助中國共產黨用導彈把第一顆原子彈送上天空。
中美建交后,曾有許多美國學術組織邀請錢學森重訪美國,但都被他婉言謝絕了。1985年,美國總統科學顧問基沃斯訪華,在與國家科委主任宋健會談時,基沃斯說,麥卡錫主義曾給錢學森帶來不公正待遇,錢教授當年對美國國防科學做出那么大貢獻,美國政府是欠他的債的,為了做出彌補,可以授予錢學森“美國國家科學勛章”。這在美國是最高榮譽,一般由總統在白宮親自頒發。如果錢先生不愿訪美,可以由美國科學院院長普雷斯來華授予他勛章。可以說,這是美國高官第一次在錢學森問題上認錯,但不是公開的。
對此,錢學森只回復了個便條,“我們中國人有國家的尊嚴,美方既不能為過去對我有不公正待遇表態,那我就不能再去美國”。
“有人勸他抓住這個機會,讓過去的事一筆勾銷。但世界上只有一件事能讓我父親重返美國,”錢永剛說,“那就是來自美國政府的道歉,只要政府中有人站出來說,美國在20世紀50年代的所作所為是錯的,那就足夠了”。
但是,終其一生,錢學森都沒等到美國政府公開、正式的道歉和平反。
上海交通大學錢學森圖書館供圖,本文參考:《羈絆與歸來》張現民著;《蠶絲:錢學森傳》(美)張純如著;《他日歸來》呂成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