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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社會現狀及前景研判

【摘要】近年來,美國種族主義引發的沖突有所增加,收入和分配不平等之下社會矛盾日益凸顯,政治極化和分裂逐漸加深,這既深刻影響到美國的國會運作、選舉政治,也使重大公共議題的討論和決策屢屢陷入僵局。美國社會、政治的撕裂不是短期形成的,也難以在短期內迅速解決。美國社會的未來發展,還需要美國內部各派勢力和社會大眾去共同應對。

【關鍵詞】種族主義 貧富分化 政治極化 【中圖分類號】F171 【文獻標識碼】A

2021年9月30日,弗吉尼亞大學政治研究中心發布的民意調查結果顯示,84%的特朗普支持者認為民主黨官員對美國民主是一個威脅,54%的人強烈同意;而80%的拜登支持者則認為共和黨的官員才是民主的威脅,51%的人強烈同意。主持調查的弗吉尼亞政治研究中心主任拉里·薩巴托指出:“特朗普和拜登支持者之間的分歧是深刻、廣泛和危險的,其程度史無前例,且難以輕易彌合。”英國《每日郵報》在發文解讀這份新民意時也評論道:“當拜登當選總統時,許多美國人都松了一口氣,以為國家實現了團結。但在新總統上任八個月后,(人們意識到)美國深層次的分裂可能不會停止。”民調本身有不確定性,短期也不會發展成現實,但美國社會的撕裂與黨派對立,卻是不爭的事實。這中間既有種族主義痼疾難除,政客放任族裔仇恨激增,也有貧富分化等不平等現象的加大,更有兩黨政客推波助瀾之下日趨嚴重的政治極化現象。

種族主義引發的沖突在美國社會愈演愈烈

種族主義在美國的盛行由來已久。在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下,種族主義引發的沖突在美國各地愈演愈烈,主要表現為三種形態:一是傳統的針對黑人的種族歧視和暴力執法;二是針對亞太裔美國人的仇恨和暴力攻擊;三是枉顧國際法律和人道精神,強行驅逐來自墨西哥及中南美洲的移民和難民而造成人道主義的災難。

首先,過去一年多來,非裔男子弗洛伊德因白人警察暴力執法慘死而引發席卷全美的抗議行動,不僅加劇了種族斗爭,而且也使得民粹勢力借機實施政治“清算”與對抗。左翼民粹勢力要求移除南方邦聯領導人雕像,在波士頓、費城、達拉斯、伯明翰、華盛頓特區、里士滿、舊金山等十多個城市,傳統上與種族主義有關的紀念碑和雕像被移除;而右翼民粹則以“警察的命也是命”來對抗“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公然宣揚白人至上主義。自特朗普擔任總統以來,美國政客越來越頻繁地使用分裂對抗性語言,不斷煽動和助長暴力與仇恨,著力將種族、族裔等少數群體邊緣化,不同陣營民眾的身份對立空前提升。

其次,針對亞裔和太平洋島民的歧視、騷擾和仇恨犯罪事件不斷增多。2018年,由于特朗普持續煽動白人對移民和美國不斷變化的人口結構的不滿情緒,美國各地的仇恨組織數量上升至創紀錄的1020個。到2020年,盡管仇恨團體的數量降至838個,但他們所鼓吹的仇恨和種族歧視卻沒有下降。根據美國反歧視組織“制止仇恨亞太裔美國人”2021年8月12日發布的全國報告,從2020年3月19日到2021年6月30日,該組織接到的針對亞太裔的仇恨犯罪事件報告就超過9000起。其中,4548起發生在2020年,而2021年上半年則已報告4533起,接近2020年一年的報告總數。另據加州大學圣貝納迪諾分校仇恨和極端主義研究中心2021年6月1日發表的報告,2021年第一季度,美國主要城市的反亞裔仇恨犯罪事件比2020年同期增加了169%,可見種族主義依然大行其道。

最后,針對外來移民的態度,拜登政府盡管停止了有關邊境“隔離墻”的建設,但是,事實上延續了特朗普時期一味排外的反移民政策。2021年9月,拜登政府以極不人道的方式強行驅逐海地難民,引發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格蘭迪的批評,而拜登任命的海地問題特使富特也因此憤而辭職。美國官方對待難民的強硬態度,實際上反映了美國國內保守和排外勢力對有色族裔、特別是拉美裔人口不斷增長的擔憂。

根據美國人口普查局2021年8月公布的2020年人口普查詳細數據,與十年前相比,美國社會的族裔結構變得更為多元。其中,非西班牙裔白人總數減少510萬,這是自1790年美國開始十年一度的人口普查以來首次出現白人數量的下降,其占美國總人口的比例也降至57.8%。在身份政治日益凸顯的美國,人口結構改變,不僅涉及眾議院議席的重新劃分,也涉及普通民眾自我身份認同的重新定位。作為美國第二大族裔群體,拉美裔的人口數量在過去十年增長了23%,達到6210萬,占美國總人口增長的近一半。在加州,拉美裔人口更是成為最大族裔群體。人口占比從十年前的37.6%增至現在的39.4%,而白人所占比例則從40.1%降至34.7%。

顯然,美國的保守勢力非但沒有忽視這個問題,還在不斷夸大移民對美國社會的負面影響。因此,不把移民看作美國人,甚至刻意挑起主流社會對外來移民的仇視,成為排外主義和特朗普式“愛國主義”的重要體現。這不僅在特朗普執政的四年中有增無減,在拜登上臺以來也沒有根本性改變。問題在于,美國是一個以移民立國的國家,移民的大多數不僅給美國帶來資金、技術,也帶來源源不斷的年輕領導力和由此產生的人口紅利。如果離開了外來移民的補充,美國人口增長的速度將大幅降低,美國的整體國家競爭力也必然會受到影響。正如《日本經濟新聞》2021年4月28日評論的那樣,“預計到本世紀中葉,白人在美國人口中所占比例將不足一半。白人或將淪為少數族群,正是這種擔憂催生了主張強硬限制移民政策的特朗普政府”。

貧富分化:高收入家庭和中低收入家庭之間的財富差距正在急劇擴大

《華盛頓郵報》2021年7月16日刊文指出,美國正變得更加不平等。數據顯示,2021年第一季度,美國所有家庭的財富總和為129.5萬億美元。最富有的1%家庭擁有的財富占總財富的32.1%,而1989年時這個數字是23.4%。最富有的10%的家庭擁有每100美元家庭財富中的70美元,也比1989年的61美元有所增多。收入最低的那一半人所占的家庭財富份額從未超過總財富的5%,現在只占美國家庭財富的2%。2018年,經濟與合作組織(OECD)對其28個成員國家庭財富占比的研究發現,平均而言,最富有的10%的家庭擁有總財富的52%,而最貧窮的60%家庭擁有12%的總財富。但在美國,前10%的家庭占有79.5%的總財富,后60%的家庭只占有2.4%的總財富。兩相對照,美國貧富差距之大,在西方發達工業國家中也都是異常突出的。

美國皮尤研究中心2020年初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也指出,自1983年以來,美國高收入家庭和中低收入家庭之間的財富差距正在急劇擴大,富人變得更富。不過,民調結果也顯示,雖然有61%的受訪者認為貧富差距加大現象越來越嚴重,但是,僅有42%的受訪者認為需優先解決這一問題,低于推動醫保改革(72%)、打擊恐怖主義(65%)、降低槍支暴力(58%)和應對氣候變化(49%)等議題獲得的支持率,只是略高于減少非法移民問題的支持率(39%)。如果把貧困問題放到不同族裔群體中進行比對,種族間差異更是明顯。美國進步中心援引官方數據顯示,2020年黑人和西班牙裔的貧困率分別為19.5%和17%,而非西班牙裔白人的貧困率只有8.2%,不到前兩者各自的一半。這些數據表明,貧富差距的擴大在美國積重難返,要想明顯改善貧富差距問題,還需爭取社會共識,更別說徹底根除這一問題了。

毫無疑問,收入、分配的不平等,不利于美國社會、經濟的健康發展。隨著貧富差距的不斷加大,美國社會內部的抗爭事件也日漸增多,戰線拉長、規模擴大、暴力充斥。從2011年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到2020年的“黑人的命也是命”游行示威,再到2021年初特朗普的支持者攻占國會大樓,美國社會深陷分裂與對抗之中,顯現貧富分化、種族歧視帶來的嚴重惡果。面對初次分配領域基于市場帶來的財富不平等問題,在二次分配的稅收制度改革方面,美國又陷入不同階層、甚至不同種族、民族和少數群體的利益拉鋸中。富人要減稅并抵制公共福利支出,窮人則要增加福利、呼吁改革醫療保障體系,貧富對立變得更加嚴重。

經濟領域內的對抗與分裂,還體現在美國大選的城鄉和階級差別中。彭博社2020年11月的一篇報道提及,美國最近的兩次大選,共和黨候選人總是贏得更多縣(2500個左右)的支持,而民主黨候選人雖然只贏得不到500個縣的支持,但是后者集中了更多的選票,其GDP總值占全美的比重也遠高過前者。具體來看,2016年希拉里·克林頓贏了472個縣,它們的GDP總值占全美的64%;而特朗普雖然贏了2584個縣,它們的GDP總值僅占全美的36%。2020年,拜登贏了477個縣,GDP總值占全美的70%,而特朗普贏了2497個縣,GDP總值只占全美的29%。對此,有研究指出,這些數據不僅顯示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支持者在諸如文化、身份認同和權力等方面互不相容,而且也代表著他們從事著不同的經濟工作,以及城鄉差別。民主黨的支持者主要生活在經濟中心城市,從事研發、技術和出口服務等領域的工作;而共和黨的支持者則更多生活在廣大的農村和小城鎮,依賴傳統產業謀生。上述數據還表明,現階段美國的財富和權力,不僅集中在少數富豪手中,而且也往往集中在少數幾個地方。

政治極化:共和黨和民主黨的政策分歧不斷擴大

政治極化在當今美國政治中正變得越來越明顯,共和黨和民主黨的政策分歧不斷擴大,兩黨支持者間的敵意也在增加,既深刻影響到美國的國會運作、選舉政治,也使重大公共議題的討論和決策屢屢陷入僵局。美國社會不斷擴大的裂痕,在政治極化中得到清楚展現。2021年7月以來,兩黨圍繞“債務上限”是否提高還是暫停的政治攻防,就是近年來政治極化的最新一例。所謂債務上限,就是美國國會為聯邦政府設定的為履行現有支付義務而舉債的最高額度。這一制度自1917年實施至今,美國國會已修改債務上限98次,大多數時候都是上調債務上限的最高額度,以免造成債務違約或是政府關門。但自2013年以來,美國國會沒有提升債務上限,而是前后7次采取暫停債務上限的做法,允許美國財政部在暫停期限內任意發債。最近的這次暫停始是2019年8月,為期兩年,國會同意財政部繼續發債到2021年7月底。

因此,2021年的債務上限問題跟往年遇到的其實沒有本質不同。隨著暫停期的臨近和失效,美國財政部長耶倫先后三次致函眾議長佩洛西,告知國會隨著債務上限恢復,一旦債務違約,后果將會很嚴重。但是,國會內的共和黨人就是不理民主黨政府的多次呼吁,彼此相互推諉。民主黨指責這是共和黨留下的爛攤子,而共和黨則強調民主黨占據國會多數,應獨自負起責任。相對而言,美國每隔幾年就會面臨突破債務上限的危機境地,一旦債務違約,美國乃至世界經濟都會被嚴重拖累。但是,每一次涉及債務上限問題,無論哪個黨執政,必定都是執政黨力推提高債務上限或是暫停實施,而在野黨則百般阻撓,拒絕給予支持。債務上限問題因此成為兩黨博弈的籌碼,其本身也由經濟議題淪為黨爭籌碼,直到最后一刻才會達成妥協。

根據美國皮尤研究中心2020年3月發布的報告數據,至少從2012年開始,美國的受訪者就認為兩黨之間的沖突,要比貧富、種族和城鄉等其他不同社會群體間的沖突更嚴重。此后的幾次民調還顯示,有這種認識的美國人不斷增多。2012年12月,美國皮尤研究中心首次提出“黨派沖突是否比其他群體間沖突更嚴重”這個問題時,47%的受訪者認為黨派沖突非常嚴重。四年后的2016年12月,56%的受訪者堅持這個觀點。2021年1月,71%的人認為在今天仍然非常嚴重。美國政治極化程度的加深,由此可見一斑。

當然,政治極化現象,不僅存在于兩黨議員和政客中,而且也體現在兩黨的支持者群體中。2018年10月,美國公共宗教研究所(PRRI)發布一份題為《黨派政治極化主導了特朗普時代》的民調報告,其數據顯示絕大多數民主黨人(87%)和共和黨人(82%)對自己的政黨持正面看法,而民主黨(90%)和共和黨(87%)中的壓倒多數則反感對方。根據英國路透社和民調機構益普索(Reuters/Ipsos)2021年5月17日至19日的全美民意調查發現,53%的共和黨人到現在仍然相信他們黨的提名人特朗普是“真正的總統”,相比之下,只有3%的民主黨人和25%的美國人相信這一點。

未來發展:美國的最大威脅是自己

盡管美國兩黨的政客們不斷夸大“中國威脅”,但多個評論都指出:“美國的最大威脅來自自身。”《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普利策獎得主尼古拉斯·克里斯多夫2021年6月23日以《美國最大的威脅是美國自己》為題投書該報,提醒美國當政者認清一個現實:“對美國未來的最大威脅與其說是崛起的中國或無賴的俄羅斯,不如說是我們自己在國內表現乏善可陳。我們必須面對這樣一個現實:我們最大的弱點不是其他國家對我們做了什么,而是我們自己對自己做了什么。……要真正讓美國回歸,我們應該少擔心別人做了什么,多擔心我們自己做了什么。”從目前的發展態勢來看,美國社會真要分裂成兩個不同語言、宗教、文化的國家,短期來看不會成為事實,但卻會給當下的美國政治經濟發展帶來長期困擾,美國能做的真不多。

第一,種族主義只能緩解、不能根除,美國種族歧視、隔離、對立的現象在政治和經濟層面根深蒂固。費孝通先生1979年訪問美國時曾著重觀察過美國的民族問題,他后來寫到:“美國的民族問題確是不能離開種族區別這個要素來講的。……用皮膚色素來作為種族的標志本來是人為的、虛妄的、不科學的。但在美國過去是,至今還是,決定個人社會地位的一個重要因素。有色人種,不論什么民族,生來都比白種人低一等。白人中還有許多民族,它們之間也不平等。”費孝通先生的這一評論也早就看到,美國的種族問題難有根本改觀。

第二,貧富分化、階級對立反映的是美國經濟發展的深層次問題,資本和財富的日益集中,收入分配機制的公平與否,涉及公眾利益的政策調整,需要各利益攸關方相向而行,盡量做大蛋糕,再輔以突破現有的分配機制,問題或許能有轉機。然而,美國經濟的問題,根源還在資本主義本身。哥倫比亞大學國際事務教授伊恩·布雷默2021年初在《時代》雜志撰文分析過這一問題,他寫到:“美式資本主義在創造巨大財富的同時,也導致普通美國工人的社會保障網絡的減少,更不用說一個更易被富有的特殊利益集團所控制的政治體系了。”

第三,政治極化與社會分裂,二者互為因果、相互促進。2016年特朗普剛當選美國總統之際,《時代》雜志就提名他為年度封面人物,同時還給他加了一個新頭銜——“美利堅分裂國總統”。接下來的四年,人們看到了一個愈加對立、對抗、分散、分裂的美國。以至于拜登上臺以來,提及最多的就是團結。他的勝選演說、就職演說,以及紀念“9.11”事件20周年的講話,都不斷呼吁所有美國人重新審視彼此、互相傾聽,不要把對方當作敵人。他強調,團結不代表要相信同樣的事情,但要對彼此和國家保持基本的尊重和信心。

然而,美國社會、政治的撕裂,不是短期形成的,當然也不會在新政府上臺后就能迅速解決。美國社會向何處去,只能由美國內部各派勢力和社會大眾去共同應對。導致上述分裂現象的根本因素不找到、不解決,相關矛盾和對立還會繼續加深。美國偉大作家海明威在《太陽照常升起》一書中,曾寫過一段精辟的對話——比爾問:你是怎么破產的?邁克答:兩種方式:漸漸地,然后突然地。如果美國社會的這種撕裂依然任其“漸漸地”發展下去,那么,有一天“突然地”破產,也不是沒有可能。

(作者為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博導)

【參考文獻】

①費孝通:《美國與美國人》,北京:三聯書店,1985年。

②美國人口普查局:2020年人口普查統計數據地方人口變化和國家種族和族裔多元化特點,美國人口普查局網站,2021年8月12日。

③《日媒:人口問題動搖美國競爭優勢》,《參考消息》,2021年5月2日。

④Nicholas Kristof,“The Biggest Threat to America Is America Itself”, June 23,2021.

⑤Looking to the future, public sees an America in decline on many fronts, Pew Research Center,March 21,2019.

⑥Opinion: The U.S. is growing more unequal. That’s harmful—and fixable, Washington Post, July 16,2021.

責編/孫垚 美編/李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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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小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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