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克思主義敘事內在于馬克思主義本身,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是關于馬克思主義自身的敘事,即將馬克思主義本身更好地敘述給世人;二是關于馬克思主義研究對象的敘事,即關于資本主義批判、人類社會歷史發展規律、歷史唯物主義等的敘事。馬克思、恩格斯作為早期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敘事主體,在闡述和研究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研究對象時,實現了宏大敘事與微觀敘事、主觀敘事與客觀敘事、形式敘事與內容敘事的辯證統一。在新的時代,我們在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時,應將馬克思主義敘事方式與馬克思主義內容高度融合,這也是堅持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發展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內在要求。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敘事 宏大敘事 辯證敘事 敘事方式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1.11.009
孔明安,中國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副會長,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導。研究方向為國外馬克思主義。主要著作有《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研究》、《物·象征·仿真:鮑德里亞哲學思想研究》、《我們時代革命的新反思》(譯著)、《詮釋學與人文科學》(譯著)等。
敘事是敘事學的核心,是文學領域研究的重要范疇,指用一定的方式把事物、規律、主體等敘述出來。英國學者馬克·科里將人看作是敘事的動物,是講述者和闡釋者,他指出,敘事“猶如普通語言、因果關系或一種思維和存在的方式一般不可避免”。[1]敘事跟語言密切相關,只要使用語言進行表達,就必然存在敘事。敘事跟人類社會密不可分,馬克思主義也同樣涉及敘事問題。具體來說,馬克思主義敘事包含兩個層面:第一,是關于馬克思主義自身的敘事,即闡釋馬克思主義本身,并將其更好地敘述給世人;第二,是關于馬克思主義研究對象的敘事。本文研究的馬克思主義敘事,主要是從辯證法的視野出發,圍繞馬克思敘事主體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對人類社會歷史發展規律以及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等問題而展開。當我們在對馬克思主義研究對象進行敘事的時候,本身就是在對馬克思主義進行敘事。馬克思和恩格斯等早期馬克思主義作家長于敘事,善于把自己的研究和發現通過各種敘事方法完滿地展現出來,呈現多重辯證敘事的特點。當前,這種多重辯證敘事方式仍然是創新發展馬克思主義,解答時代難題以及抵御各種錯誤思潮的有利工具。
宏大敘事與微觀敘事的辯證統一
馬克思主義敘事具有宏大敘事與微觀敘事的辯證統一性。宏大敘事指“具有主題性、目的性、連貫性和統一性的無所不包的敘述”。[2]這里的“無所不包”帶有批判色彩,即一般的“宏大敘事”通常為批判性用語,一些西方學者正是用其對馬克思主義進行批判。本文所指的宏大敘事是指馬克思主義是基于巨大的時間跨度和全球性空間視野,具有主題性、目的性、連貫性、統一性的敘述;馬克思主義的微觀敘事,則是指從局部入手、從具體入手、從現實的人入手來敘述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
馬克思主義敘事具有宏大敘事特征。我們無需因為西方學者批判馬克思主義是“宏大敘事”就對這一問題避而不談,實際上,馬克思主義的宏大敘事正是其魅力所在,是其超越其他理論、體系的關鍵所在。眾所周知,馬克思主義揭示了人類社會歷史發展之規律,馬克思、恩格斯曾在《共產黨宣言》中作出如下論斷:“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3]這一論斷源于馬克思、恩格斯對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精準把握。一方面,他們看到人類社會中的階級斗爭會推動社會不斷向前發展。正如他們在《共產黨宣言》中寫道:“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4]任何一個社會,只要存在階級斗爭,就會在階級斗爭中走向下一個社會階段。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對立,所以資本主義社會也必將在階級斗爭中走向消亡。另一方面,他們也看到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會推動人類社會不斷向前發展。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關鍵原因就是封建社會的所有制關系限制和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他們進一步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進行著與在封建社會中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相矛盾的類似運動,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力已經強大到這種關系所不能適應的地步,它已經受到這種關系的阻礙”。[5]因此,資本主義社會也會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中走向人類社會的下一階段。
事實上,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這兩方面論述中都運用了辯證法,這是不同于黑格爾的辯證法。黑格爾也把世界視為運動著的世界,不過這一運動世界完全是由絕對精神主導的世界,人僅僅是絕對精神實現自我運動的工具。黑格爾指出:“精神自在地就是運動,就是認識的運動——就是由自在轉變為自為,由實體轉變為主體,由意識的對象轉變為自我意識的對象……或者轉變為觀念的運動。”[6]現實不過是精神自我運動的展現,是精神自我運動的必要環節。在這個精神的圓圈性運動中,精神是主導的,其余的主體、客體、現實等都是次要的,都是精神自我運動的中介。不同于黑格爾的思維過程(精神運動決定著物質現實),馬克思主義批判繼承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指出了物質的第一性,即物質現實決定著人們的思維過程,決定著精神運動,“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7]因此,馬克思主義特別強調要變革現實世界,批判以往哲學只是在以不同的方式闡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8]在黑格爾絕對精神辯證運動形式的基礎上,馬克思和恩格斯倒轉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并將其運用于人類社會研究,從暫時性的角度看待他生活的資本主義社會,由此窺破了人類社會辯證運動發展的奧秘,發現了人類社會發展的科學規律。
馬克思主義敘事具有主題性、目的性、連貫性、統一性,以及時間跨度大等特征。具體說來,馬克思主義的主題是圍繞著如何實現共產主義、批判資本主義展開的,馬克思主義的目的是要實現共產主義,實現人的全面解放。至于馬克思主義的連貫性、統一性在此則不作深入論述。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具有時間跨度大的特征,是在于它把握了人類社會發展之規律,敢于預言共產主義到來的必然性,這是其他任何理論都不曾具有的。此外,馬克思主義敘事還具有全球性空間視野,具體表現在如下方面:第一,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對象——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日益發展成為全球性現象。馬克思指出:“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9]由于世界各國都被卷入世界市場中,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就必然涉及到全部國家。第二,實現共產主義的歷史主體——無產階級也并不局限于一個國家,而是由世界各國的工人組成,這些人將會共同聯合起來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推動人類社會發展進入下一個歷史階段。第三,馬克思主義自身的敘事一直都是全球性空間視野的敘事,因為它關注的是人類歷史發展趨勢,關注的是全人類的全面解放,這就注定了其范疇不可能局限于某國或是某地。綜合來看,馬克思主義敘事具有宏大敘事特征,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大優勢之所在。
馬克思主義敘事具有微觀敘事的特征。有學者指出:“馬克思哲學從一開始就是一種微觀敘事,并在微觀敘事的基礎上形成了一種總體敘事。”[10]這一觀點指出了馬克思主義敘事的微觀敘事特征,這一特性體現在馬克思、恩格斯等早期馬克思主義作家在分析問題時注重從具體現象、現實的人、具體對象入手。在此,以如下兩個實例加以說明。
首先,馬克思本人在著手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經濟運行規律時,是從商品這一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財富的具體表現開始的。馬克思在《資本論》開篇就將其研究對象鎖定在商品身上,由此,他指出商品具有使用價值和價值的二重屬性。沿著商品的二重屬性,馬克思看到了商品背后的勞動二重性。同時,馬克思從商品具有的價值形式中看到了其背后的社會關系,指出“一種商品例如麻布的相對價值形式,把自己的價值存在表現為一種與自己的物體和物體屬性完全不同的東西,例如表現為與上衣相同的東西,因此,這個表現本身說明其中隱藏著一種社會關系”。[11]馬克思通過商品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物與物的關系取代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并把這種現象稱之為“物化”。在此,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對商品拜物教的性質及其秘密的分析。關于商品拜物教,馬克思將其與宗教崇拜進行了對比,認為人們在資本主義商品社會中,受制于商品與商品之間的關系,對商品產生了崇拜之感,使商品具有了某種“神話”般的性質。需要指出的是,商品拜物教者對商品的這種顛倒性誤認,已經是馬克思所指明的“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12]之開端。當然,商品背后還體現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在這里我們不作深入論述。馬克思認為:“已經發育的身體比身體的細胞更容易研究一些。”[13]在他看來,商品就是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細胞,關于商品形式的研究,實際上比整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研究更為困難,也更為重要,是剖析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鑰匙。所以,馬克思從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細胞——具體的商品入手,逐步揭示資本主義經濟體系運作的奧秘,其實是一種典型的微觀敘事。
其次,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的異化狀態時,也是從具體的現實以及現實的人入手,表現為典型的微觀敘事。馬克思從工人現實的異化狀態開始,逐步揭示出資本主義剝削工人、壓迫工人的實質。從當時的國民經濟實際出發,馬克思看到“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還看到“勞動生產的不僅是商品,它還生產作為商品的勞動自身和工人”。[14]這些事實表明,工人的勞動產品已經成為一種異化的產品,工人的勞動也已經成為了異化的勞動。正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現實存在著的工人的異化狀態,使得工人階級永遠無法與資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處于和諧共生的狀態,他們必然會為自己爭取更好的生存條件而進行斗爭。工人的這種異化狀態也展示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實質,即依靠剝削雇傭工人,依靠犧牲工人階級的利益來獲得發展,因此這種生產方式必然不能持久,資本主義社會必然無法長存。由此,馬克思主義從微觀敘事慢慢走向了宏大敘事,實現了微觀敘事與宏大敘事的統一。
馬克思主義的宏大敘事和微觀敘事是相輔相成、辯證統一的。馬克思主義不僅有宏大敘事,也有微觀敘事,二者是相輔相成、辯證統一的,它們共同構成了馬克思主義敘事的一大方式。一方面,宏大敘事是建立在微觀敘事基礎上的,離不開微觀敘事的支持,否則,宏大敘事就會淪為空洞之普遍性而沒有具體性內容;另一方面,微觀敘事也需要宏大敘事作為其內容限定,為其提供主題性、目的性、統一性限定,否則,微觀敘事就會淪為具體的繁瑣之事而難以得到升華。總之,二者相輔相成,不可分離。
當前,我們仍然需要運用這一敘事方式來創新發展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事實上,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便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比如在對我國未來三十年的發展規劃中,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宏大敘事;而在面對我國國內、黨內存在的相關問題時,則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微觀敘事??梢哉f,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最新繼承和發展,充分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宏大敘事和微觀敘事的辯證統一。
主觀敘事與客觀敘事的辯證統一
馬克思主義敘事具有主觀敘事與客觀敘事的辯證統一性。一方面,主觀敘事和客觀敘事是難以截然分開的。盡管客觀真理被認為是自在地存在于世界之中,但真理要想被人們掌握,首先必須被發現,其次還要通過敘事主體敘述出來,人們才可能運用它對現實進行改造和實踐,真理才可能推動人類社會向更豐富的物質和精神生活邁進。另一方面,主觀敘事和客觀敘事之間的和諧統一很難達成,因為主觀敘事很可能會干擾到客觀敘事,使得需要被敘述的真理變成偽真理。在處理主觀敘事和客觀敘事的辯證統一上,馬克思為我們樹立了標桿。
馬克思主義敘事中的主觀敘事。馬克思、恩格斯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對馬克思主義的大部分理論進行了敘述,因此馬克思主義敘事必然帶有馬克思、恩格斯個人的主觀敘事色彩。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馬克思、恩格斯一直對工人階級抱有極大的同情。在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年代,盡管資本主義尚處于發展之初,但當時工人受到的壓迫和剝削狀況已經讓馬克思、恩格斯深感痛心。在馬克思主義多部經典著作中,包含了馬克思、恩格斯對工人階級現實慘況的大量描述,使我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針對工人不得不依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來獲得生存資料的境況,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這些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賣的工人,像其他任何貨物一樣,也是一種商品。”[15]這些作為商品的工人在資本主義市場上因受到無法掌握的商品規律的束縛而身不由己。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針對工人非人化的生產勞動,馬克思指出:一方面,工人的勞動產品被異化了,“工人生產的對象越多,他能夠占有的對象就越少,而且越受自己的產品即資本的統治”,[16]工人完全淪為了自己勞動產品的奴隸,因為他實現勞動的對象和維持自己生產的生活資料都要依賴于作為資本家財產的自己的勞動產品。另一方面,工人的勞動也被異化了,“勞動對工人來說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不屬于他的本質”,[17]工人在資本主義雇傭勞動形式下進行的勞動,并不能讓工人自由地發揮他們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得他們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18]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更是引述了大量記錄當時英國公共衛生、經濟狀況、人口狀況方面的統計報告來說明,在資本主義積累過程中工人所遭受到的殘酷境遇。透過這些統計報告,馬克思作了這樣一段論述:“工人這種會說話的工具一直是受苦最深、喂得最壞和虐待得最殘酷的了”,[19]充分體現了馬克思個人對工人階級最深切的同情。馬克思看到了資本主義看似自由平等背后的殘酷,在簡單的流通領域和交換領域,工人和資本家看起來是平等的,他們平等、自由地交換著各自擁有之物——工人把自己的勞動力平等、自由地出賣給資本家,而資本家則平等、自由地通過自己擁有的貨幣從市場上購買勞動力。但是,一旦脫離這個領域而進入到生產領域,劇中人物的命運就發生了變化,工人“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揉”。[20]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懷有對工人階級最大的同情,并因此赤裸裸地揭露了資本主義的偽平等、假自由和殘酷性。可以說,正是由于馬克思、恩格斯對工人階級的同情使得馬克思主義不僅揭示了人類社會歷史發展之規律,同時也產生了工人階級實現自身解放之理論。一定意義上,《共產黨宣言》可以說是為工人階級與資產階級進行斗爭的宣言,而《資本論》則是工人階級進行革命的圣經。
二是馬克思、恩格斯對批判資本主義,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抱有極大的激情。馬克思、恩格斯批判資本主義,將自己的理論用于指導現實的工人階級革命實踐,高喊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飽含了極大的激情。馬克思個人曾指出:“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21]所以,馬克思不是一個經院哲學家,而是一個非常重視現實實踐的哲學家,他深知改變現存世界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實踐活動。他和恩格斯為共產主義者同盟撰寫的《共產黨宣言》,其實就是他們本人參與工人階級革命的典型例證。馬克思、恩格斯對革命實踐充滿激情,他們指出:共產黨人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22]就馬克思本人來說,他畢生都在為工人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統治的革命實踐服務,恩格斯亦是如此。幾乎所有馬克思主義的經典作品都對資本主義社會展開了不遺余力的批判,目的就是要讓人們看清資本主義的實質,為工人階級革命提供理論指導,讓工人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進而解放全人類。
三是馬克思、恩格斯對實現人的全面自由發展有著熱烈的追求。馬克思、恩格斯把共產主義視為自由人的聯合體,他們指出,“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23]馬克思本人首先看到,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極不自由的狀態體現在異化、物化、商品拜物教等方面,他指出,資本家也不自由,雖然相對于工人來說,他們顯得自由;但是相對于資本而言,他們與工人一樣,也只是資本自我增殖的工具,被資本駕馭。在馬克思看來,要想打破這種狀態,實現人的全面解放,就只有使物質生產過程“作為自由聯合的人的產物,處于人的有意識有計劃的控制之下的時候”,[24]也就是實現共產主義。此外,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也通過對人的宗教解放和人的政治解放的探討,提出了關于人的解放的觀點——“只有當現實的個人把抽象的公民復歸于自身……只有當人認識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會力量……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人的解放才能完成”。[25]另外,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從分工的角度對共產主義社會中自由人的狀態作了描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受制于特殊分工不得不使自己局限于某一特定工作,而無法展現出自己其他的興趣和才能;而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人們卻不用局限于某一特定的分工,一個人“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26]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早期馬克思主義敘事主體所具有的主觀色彩,被深深地烙上了馬克思主義敘事主體——馬克思、恩格斯的個性特點和情感色彩。這種主觀敘事非但沒有影響馬克思主義所要表達的客觀真理,反而給它加上了溫暖的人文色彩,使得它如此獨具特色,并深入人心。
馬克思主義敘事中的客觀敘事。所謂客觀敘事就是敘事主體在敘事時必須忠實于客觀真理。敘事主體在將客觀真理敘述出來的過程中,不能因為有主體的介入而使得客觀真理遭到扭曲。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求敘事之主體在敘述客觀真理時擁有自覺意識,自覺客觀、公正地反映真理,主動“克制”自己的主觀喜好。作為馬克思主義重要敘事主體的馬克思就有著高度的自覺意識。馬克思有一句名言:“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27]因此,馬克思非常重視理論的客觀真理性,恩格斯也是如此。馬克思主義闡述的如下真理為我們所熟知: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真理,關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作為人類社會發展之根本動力的真理,關于資本主義社會中剩余價值的真理,等等。關于馬克思對剩余價值的發現,阿爾都塞將其與牛頓發現萬有引力進行了類比,認為馬克思能看到平常經濟學家所不能看到的由剩余價值決定的經濟結構性事實,就像牛頓能夠看到平常物理學家所不能看到的萬有引力事實一樣。[28]事實上,馬克思對剩余價值的發現和闡釋,已經影響了精神分析,按照斯洛文尼亞學者斯拉沃熱·齊澤克的說法,“拉康的剩余快感就是仿效馬克思的剩余價值概念提出的”。[29]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真理性不僅僅體現在學術界對其理論的高度認可,還體現在它對世界歷史進程的真切改變以及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的深刻影響。中國能取得今日之成就,馬克思主義當然功不可沒,同時,中國之成功也證明了馬克思主義之真理性。所以,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通過馬克思敘事做到了客觀敘事,其真理性并未受到馬克思主觀敘事之影響。這里有一個關鍵原因,即馬克思清楚地知道,一個社會即便了解了自身運動的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30]所以,馬克思有意識地使自己與客觀真理保持著距離,不將自己的主觀意志強加到客觀真理之上。他心中急切想做的,僅僅是通過自己的批判之激情、革命之激情以縮短和減輕社會分娩之痛苦。
馬克思主義敘事融合了主觀敘事和客觀敘事。客觀真理要被陳述出來必須依靠主體,而主體在敘事過程中則無疑會為客觀真理添加上自己的主觀色彩。我們不必因此擔憂客觀真理無法達及,事實上馬克思主義敘事中的主觀敘事和客觀敘事方式真正做到了兩者的高度辯證統一,它不僅成功地敘述了馬克思主義蘊含的客觀真理,還賦予了馬克思主義以馬克思主義敘事主體的主觀情感色彩,使得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既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又充滿人文關懷、深入人心。當前在發展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我們仍然需要處理主觀敘事與客觀敘事的辯證統一問題。一方面,我們要堅持客觀敘事,抓住事物之本質,并且自覺地避免主觀意志對客觀真理的干預;另一方面,我們要堅持馬克思主義敘事主體賦予馬克思主義敘事的主觀情感色彩和時代特點,始終站在人民的立場,堅持為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服務,保持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人文關懷和奮斗激情,為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貢獻力量。
形式敘事與內容敘事的辯證統一
形式敘事是強調敘事之形式,而內容敘事則是強調敘事之內容。事實上,敘事之內容離不開一定的敘事形式,處理不好兩者的關系,就會使它們之間形成張力而不利于客觀真理之呈現。馬克思成功地處理好了形式敘事與內容敘事之間的關系,實現了形式敘事與內容敘事的辯證統一。
形式與內容的辯證關系。事實上,形式也可以是內容,內容即是形式,對這一問題的理解不能停留在形式與內容的簡單對立層面上。黑格爾曾對形式與本質之間的關系作過如下論述:“正因為形式就像本質自己那樣對本質是非常本質的東西,所以不應該把本質只理解和表述為本質……而同樣應該把本質理解和表述為形式,具有著展開了的形式的全部豐富內容。”[31]我們注意到黑格爾使用的是本質,并且論述了形式與本質之間的關系,在他看來形式即本質,并指出我們應該把本質本身就理解和表述為形式。在此,我們看到了形式與本質的同一性。其實,黑格爾所說的本質和我們所說的內容是一個意思,都是指客觀之真理。黑格爾在《小邏輯》中對形式和內容作過更為直接的論述,在他看來,形式和內容兩者是同等重要的,因為沒有無形式的內容,“內容之所以成為內容是由于它包括有成熟的形式在內”。[32]所以,內容本身就包含形式規定,一味堅持形式和內容之間的對立勢必會出錯。但也需要注意,相對于內容而言,確實也存在著與內容不甚相干的外在形式,也就是說它并不影響內容。這就好比《資本論》無論采用紙質印刷形式呈現,還是采用電子文檔形式呈現,又或者是采用手寫形式呈現,對《資本論》本身的內容是無關緊要的。我們在此特別需要關注的,是與內容緊密相關的形式,即直接等于其內容的形式。當內容采用不恰當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時候,這樣的作品就不是好作品,相反,“只有內容與形式都表明為徹底統一的,才是真正的藝術品”。[33]
在此,我們重點關注作為馬克思主義重要敘事主體之一的馬克思本人對形式與內容這一辯證維度的把握。齊澤克認為,在馬克思的商品形式分析與弗洛伊德的夢之形式分析之間“存在著血濃于水的同源關系”,[34]兩者都沒有執著于形式背后的內容,而是開啟了對形式本身的分析。齊澤克認為,相對于其他古典經濟學家而言,馬克思的高超之處就在于分析了商品形式本身,且正是馬克思對商品形式本身的分析為人們提供了一種純粹版的機制研究,這種機制研究為人們進一步研究“那些初看上去與政治經濟毫無瓜葛的現象(法律、宗教等等),提供了一把鑰匙”。[35]
德國著名社會哲學家索恩-雷特爾通過對馬克思關于商品形式本身的分析,提出了現實抽象概念,認為現實抽象是一種不同于思維抽象的概念,它是由“人的行為、人們之間的相互行為”[36]產生的。此后,他論述了現實抽象向思維抽象轉化的過程和條件,由此完成了對科學和哲學腦力勞動這一概念形式的歷史性起源的闡釋。在索恩-雷特爾看來,馬克思雖然指出了“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37]這一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但是在具體論述社會生活如何決定意識時,馬克思并沒有提供相應的解決方案以打通意識形式與存在規定性之間的鴻溝。[38]而索恩-雷特爾則從馬克思對商品形式的分析出發,看到了商品形式中蘊含的現實抽象,并經過詳細論證找到了現實抽象與思維抽象之間的聯系。因此,對馬克思所言“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們這樣做了”[39]就可以作如下解讀:人們在自己的思維中沒有意識到商品形式中的交換抽象,但在他們的行為中卻已經體現了這種抽象。事實上,索恩-雷特爾堅持認為“馬克思的思維方式的標志是一種形式的觀點”,[40]這一觀點把馬克思的思維方式與所有其他思維方式區分開來??梢哉f,正是對馬克思思維方式形式的把握,使得索恩-雷特爾對商品形式進行了透徹的分析,發現了其中的現實抽象形式與思維抽象形式具有密切聯系??傊鞫?雷特爾通過對商品形式的分析,為純粹數學、純粹自然科學等腦力勞動概念的形式找到了其歷史性起源,即它們的產生根植于人們的社會生活,并且打通了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之間的聯系。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本人關于商品形式的探討對精神分析產生了影響,同時也受到西方學者的極大關注。這一方面說明形式是重要的,形式已經是一種內容;另一方面也說明作為馬克思主義重要敘事主體之一的馬克思,其本人已經把握了形式即是內容這一辯證維度,因而才對形式給予了不同尋常之關注。
馬克思有關商品拜物教的分析體現了形式即內容的辯證認識。馬克思曾批判古典經濟學最優秀的代表人物,其中包括亞當·斯密和李嘉圖,他們都把商品形式中的“價值形式看成一種無關緊要的東西或者在商品本性之外存在的東西”。[41]古典經濟學家把價值形式看成是無關緊要的,自然也就無法對這種形式進行深入研究,因而未能深入探討這種形式與其背后內容之間的密切關系。對此,馬克思指責這些經濟學家從來不曾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么這一內容采取這種形式呢?為什么勞動表現為價值,用勞動時間計算的勞動量表現為勞動產品的價值量呢?”[42]相反,馬克思重視商品形式,重視價值形式,他指出:“勞動產品一旦采取商品形式就具有的謎一般的性質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顯然是從這種形式本身來的。”[43]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的根源就在于商品形式。此外,馬克思充分認識到,不把商品形式置于歷史時間的框架中加以考察,就容易被誤認為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永恒的自然形式”。[44]因此,馬克思對商品形式、價值形式展開了深入研究,為我們揭示了商品具有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二重屬性,揭示了勞動二重屬性,揭示了價值形式從簡單的、個別的價值形式發展到擴大的價值形式,再發展到一般價值形式,最后發展為貨幣形式的過程,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對商品形式、價值形式作了科學分析,由此也就回答了上述提及的古典經濟學家不曾提出的,但又非常重要的問題。與此同時,馬克思并不迷戀形式,正如索恩-雷特爾所言:“對于馬克思來說,形式在時間上是有條件的。它在時間中產生、消逝和變化。”[45]在馬克思的論述中,進入共產主義階段,當勞動產品作為共同體產品時,商品形式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展、變化,終將不復存在。
馬克思作為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敘事主體,只有當其具有形式即內容這一辯證認識之后,才能在進行馬克思主義敘事時實現形式敘事和內容敘事的辯證統一??梢哉f,馬克思本人在研究商品形式時就已經充分認識到形式和內容對于客觀存在的重要性,把握了二者的辯證統一,并在具體的敘事實踐中實現了形式敘事與內容敘事的相互統一、相互一致。馬克思本人對形式敘事的重視,亦可參見其在《資本論》第二版跋中的有關說明:“第一章第三節(價值形式)全部改寫了,第一版的雙重敘述就要求這樣做。”[46]為了更好地呈現內容,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版中改寫了價值形式這一節,這是馬克思重視形式敘事的典型例證,也是馬克思為了更好地實現形式敘事與內容敘事之統一所作的努力。更為重要的,宏大敘述與微觀敘事的辯證統一、主觀敘事與客觀敘事的辯證統一,它們本身就是馬克思主義的形式敘事,與馬克思主義內容敘事形成了辯證統一,換言之,這些敘事形式就是馬克思主義內容本身。這也是當前發展和創新馬克思主義仍然要研究馬克思主義辯證敘述方式的關鍵原因。
從“敘事”的視角來研究當代馬克思主義是我們當前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因為敘事本身具有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它是主觀和客觀的統一。因此,敘事既可以是宏觀的,也可以是微觀的,既可以是形式的,也必須有自己的內容。無論怎樣“客觀的”存在,只要涉及語言,就無法回避“敘事”的諸多困擾,因此求助于辯證法就成為我們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必然之途。毫無疑問,21世紀馬克思主義離不開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敘事,這一敘事將有利于我們創新和發展當代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我們認為,如何做到馬克思主義的宏大敘事與微觀敘事、主觀敘事與客觀敘事、形式敘事與內容敘事的辯證統一,是馬克思主義未來發展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這三重辯證敘事方式本身就是馬克思主義內容本身。因此,在新的時代傳承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必須重視馬克思主義的上述三重辯證敘事。這一辯證敘述方式不僅具有強大的理論力量和方法論價值,同時也是對抗西方意識形態及其敘事方式的有力武器。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當前社會思潮的最新發展動態的理論研究與批判”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6ZDA101)
注釋
[1][英]馬克·柯里:《后現代敘事理論》,寧一中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頁。
[2]黃秋生:《馬克思批判理論的“從后思索”與“宏大敘事”》,《湖南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
[3][4][5][9][15][22][23]《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31、37、35、38、66、53頁。
[6][31][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下卷,賀麟、王玖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73、62頁。
[7][11][13][19][20][24][30][39][41][42][43][44][46][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72、8、777、205、97、10、91、99頁(腳注)、98、89、99頁(腳注)、14頁。
[8][21]《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2、500頁。
[10]趙福生:《論馬克思的微觀哲學視域》,《求是學刊》,2008年第1期。
[12][德]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40頁。
[14][16][17][18]《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6、157、159、159頁。
[25]《論猶太人問題》,《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頁。
[26][37]《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7、525頁。
[27]《〈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頁。
[28]參見[法]阿爾都塞、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第165~166頁。
[29][34][35][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版,第57、3、10頁。
[32][33][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62頁。
[36][38][40][45][德]索恩-雷特爾:《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西方歷史的認識論》,謝永康、侯振武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0、8~9、7、7頁。
責 編/張 貝
On the Triple Dialectical Narrative Modes of Marxism
Kong Ming'an
Abstract: The narrative of Marxism lies in Marxism itself, which mainly involves two aspects: one is about the narration of Marxism itself, that is, to better present Marxism to the world; the other is the narration of the research objects of Marxism, that is, the narration about the criticism of capitalism, the law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human society, and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s the important narrative subjects of early Marxism, Marx and Engels achieved the dialectical unity of grand narrative and micro narrative, subjective narrative and objective narrative, formal narrative and content narrative when expounding and studying the basic principles and research objects of Marxism. In the new era, when we adhere to and develop the theory of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we should highly integrate the narrative mode of Marxism with the content of Marxism, which is also the internal requirement of adhering to the universal truth of Marxism and developing Marx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Keywords: Marxist narrative, grand narrative, dialectical narrative, narrative mo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