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官員的除、授、擢、貶是行政活動的重要內容,唐宋兩朝很少官員沒有被貶經歷。處于貶謫境地的官員在人生和仕途低潮期,如何繼續自己的行政與文化生命?矚目生活情趣,豐富銳意進取的人生;拓展心理與創作空間,化貶謫為生存延展的契機;貼近民生做實事,化貶謫為實現政治理想的突破點這三種方式,被普遍采用。以此為核心形成的為官文化,也成為唐宋政治的重要活力。
【關鍵詞】唐宋 仕途低潮期 政治理想 生活情趣 【中圖分類號】D691 【文獻標識碼】A
公元七世紀初到十三世紀末的唐宋時期,科舉成為選士主要方式,官吏來源更廣泛,素質也相對更高。唐宋官員在出仕、履職、致仕等活動中顯示出更強的活力。即便面對仕途低潮期,這個精英群體也能不改從政初心,從容應對,形成了獨特的、總體昂揚向上的為官文化。
矚目生活情趣,豐富銳意進取的人生
唐宋官員仕途低潮期的出現,多數時候和貶謫相關,這往往發生在激烈斗爭或大刀闊斧改革之際。貶謫像在官員的快節奏人生突然按下“暫停鍵”或“回車鍵”。因此在新的環境中找到新的人生著力點,是唐宋貶謫官員面臨的首要問題。閑適生活的情趣,相對于遭貶前銳意進取的人生,也是客觀上的豐富與調節。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七月,宰相武元衡被刺,左贊善大夫白居易首先上疏請求緝捕刺客,執政嫌其越職言事,貶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白居易給好友元稹寫信,以排遣長夜,“有念則書,言無銓次”,“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與元九書》)。他在廬山遺愛寺建草堂,以便欣賞香爐峰、學習煉丹,和附近名僧結成方外之交,一起探險攬勝,流連忘返。醉情山水并非江州生活的全部,他也有觸景生情、抒發遷謫況味的時候:“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琵琶行》成為白居易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十三年(818)冬,白居易量移(酌情調遷)忠州(今重慶忠縣)刺史。忠州貧瘠,他便與童仆造景自賞,“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但購有花者,不限桃杏梅。百果參雜種,千枝次第開”(《東坡種花二首》)。做樂在其中的東坡太守:“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步東坡》)
十四年(819)冬,白居易召還京師,拜司門員外郎。后來他任知制誥進入政治中心,還是時常想起東坡的花樹:“最憶東坡紅爛熳,野桃山杏水林檎。”(《西省對花憶忠州東坡新花樹,因寄題東樓》)
境遇相似者的心意是相通的。兩百余年之后,蘇軾身陷“烏臺詩案”,于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朋友馬正卿幫他向知州徐君猷申請了城東廢棄營地數十畝:“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蘇軾《東坡八首》詩序)蘇軾特意添置了一頭牛,耕作其中,以補貼家用。他也稱這片地為“東坡”,并筑室于側,自號“東坡居士”。蘇軾體驗著黃州每一個散發著煙火氣的細節,如白居易一樣把逆境演繹出詩意,前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寒食詩帖》等都作于此時。煮魚、烹茶、燉肉、釀酒、做羹湯,他都就地取材,親自嘗試。他釀酒,結果蜜酒“不甚佳”,蜜水變質,“飲者輒暴”(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他把不討人喜歡的豬肉做成了美食,在平淡的謫居生活中創造出閑適美好。雖然仕途歷經三貶,但他卻將此調侃為平生功業的高峰。
拓展心理與創作空間,化貶謫為生存延展的契機
處在仕途低潮期,貶謫令官員生存與活動空間趨于縮小,行政影響力衰微。處于這種境地,唐宋官員卻很少一蹶不振、怨天尤人。面對來自行政空間的壓制,他們一般會自覺開啟作為文化精英的屬性,在文學藝術領域開疆拓土,延展其心理生存空間,化解來自貶謫的壓力。
唐順宗貞元二十一年(805),時任尚書吏部員外郎的柳宗元參與政治革新,革新失敗,柳宗元貶永州(今湖南永州)司馬,憲宗元和五年(810)冬他寫信給岳父楊憑,說到生活質量之差:“永州多火災,五年之間,四為天火所迫,徒跣走出,壞墻穴牖,僅免燔灼。書籍散亂毀裂,不知所往。”他反思既往,積極尋找人生新的突破點,寫作重心由程式化的公文,轉向文章之道的探究:“宗元自小學為文章,中間幸聯得甲乙科第,至尚書郎,專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為文之道。自貶官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與楊京兆憑書》)永州十年,他實現了文章創作的突破,“永州八記”成為山水游記文學的標志作品,“三戒”成為寓言文學的楷模,“九賦”“十騷”成為楚地文學的經典。面對仕途空間的收窄,柳宗元開創出了新的文學天地。
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左遷九江司馬,柳宗元則移官為柳州刺史,他文章之法大成,追隨者眾:“江嶺間為進士者,不遠數千里皆隨宗元師法;凡經其門,必為名士。著述之盛,名動于時,時號‘柳州’云。”(《舊唐書·柳宗元傳》)貶謫使柳宗元遠離政治中心,他自己活成了學術中心,成為貶地的文化坐標。
唐朝官員開拓文章寫作空間,趨于內斂;宋朝官員則在文學創作同時,開拓外化內心空間為不朽山水的一部分。宋仁宗朝,刑部員外郎、直集賢院滕宗諒(子京)被御史彈劾在涇州(今甘肅平涼涇川)知州任上抵御西夏時濫用公款。慶歷四年(1044)二月滕宗諒徙知岳州(今湖南岳陽),第二年他重修當地岳陽樓。有人祝賀落成,滕宗諒說:“落甚成!只待憑欄大慟數場。”(周煇《清波雜志》卷四“逐客”)六年九月他讓人畫成《洞庭秋晚圖》送給鄧州(今河南鄧州)知州范仲淹,請其作記。57歲范仲淹在慶歷新政失敗后,此時也處于貶謫狀態,他欣賞滕宗諒才氣,恐其惹禍,但滕又豪邁自負,罕受人言。于是范仲淹在記中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以此規勸(范公偁《過庭錄》“范文正規滕子京”)。后來,《岳陽樓記》和岳陽樓一起成為中國文化不朽的內容。兩位貶謫官員攜手構筑了廟堂難以想象的“憂樂”精神境界。
范仲淹、滕子京的好友歐陽修也是如此。
仁宗慶歷五年(1045),河東轉運使歐陽修上疏為慶歷新政被貶者鳴不平,八月降知制誥、知滁州,開始了自己第二次貶離京城的生涯。到任第二年,歐陽修在滁州西南瑯琊山讓泉之上筑亭,以自己的新號“醉翁”來命名。在“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的賓客之樂、“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的太守之醉中,歐陽修構筑起自己醉翁世界,他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醉翁亭記》)在滁州南百步遠的豐山,歐陽修又疏泉鑿石,辟地以為亭,名“豐樂”,構筑自己的官員世界,他說自己不忘“宣(皇)上恩德以與民共樂”(《豐樂亭記》)的知州本職。歐陽修比后來蘇軾在黃州要幸運得多,考慮也周全得多:醉翁亭言其頹放,豐樂亭說其盡職。他又在豐樂亭東筑醒心亭,取韓愈《北湖》“應留醒心處,準擬醉時來”詩意。并找曾鞏作記,闡發自己醉中自樂、醒觀盛世的初衷:“吾君優游而無為于上,吾民給足而無憾于下。”(曾鞏《醒心亭記》)
歐陽修成為一代文宗,滁州三年心理與創作空間的拓展是一個關鍵。宋人《滁陽郡志》說,《醉翁亭記》拓本迅速成為流行物品:“記成刻石,遠近爭傳,疲于模打。山僧云:寺庫有氈,打碑用盡,至取僧堂臥氈給用。凡商賈來供施,亦多求其本,所過關征以贈監官,可以免稅。”醉翁亭成為滁州文化景觀,可見歐陽修滁州所為是成功的。
貼近民生做實事,化貶謫為實現政治理想的突破點
唐宋官員貶謫之后,雖然處在仕途低潮期,職位有所降低,但卻善于在變小的著力點上發力。以視野開闊、理念先進的前高(京)官身份,改變偏遠一方落后習俗,也相對容易。廟堂之上沒有實現的宏觀規劃,往往在貶謫之地進行了點的突破。
唐元和十四年(819)正月,憲宗皇帝迎鳳翔法門寺佛骨至禁中供奉三日,官民奔走布施,唯恐落后,刑部侍郎韓愈上《論佛骨表》,縱論佞佛之害。憲宗怒,貶其為潮州(今廣東潮州)刺史。這比十四年前柳宗元被貶的永州更遠,在這一年末,柳宗元逝于柳州。到達潮州,52歲的韓愈并未頹喪,立刻辦公,詢問民生疾苦,眾人反映郡西湫水鱷魚成災,捕食牲畜,導致民生凋敝。他親自查看,以祭品投入湫水,并書祝文一篇,說當今天子神圣,治民是刺史職責,鱷魚如果不如期遷走,到海里生活,刺史將以勁弓毒矢奉陪。這就是有名的《祭鱷魚文》。結果當晚“有暴風雷起于湫中。數日,湫水盡涸,徙于舊湫西六十里。自是潮人無鱷患”(《舊唐書·韓愈傳》)。
史書顯然有夸張,但韓愈在潮州治理災害、改善民生的工作是真實的,以致于后來潮人為之立廟祭祀。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潮州知州王滌率民為韓愈立新廟,并請蘇軾撰寫碑文。經歷黃州之貶的蘇軾顯然能理解韓愈在潮州的所為,慨然撰《潮州韓文公廟碑》致敬這位先輩。蘇軾在碑文中還特意指出,之前潮州人不知道讀書,韓愈任命進士趙德為師,于是“潮之士,皆篤于文行,延及齊民,至于今,號稱易治”。韓愈改變了潮州舊俗。這年十月,韓愈調任環境相對好些的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當地習俗,平民子女立約給人家做奴婢,逾約不贖回,則終身為奴,韓愈設法贖回那些被沒為奴的男女,歸其父母,并與袁人立約,廢除“隸人”舊俗。
治民建功是唐宋貶官不約而同的選擇。
宋仁宗朝,刑部侍郎、樞密副使晏殊反對太后劉娥的親信張耆任樞密使,又以笏撞侍從使之折齒,于天圣五年(1027)春出知應天(今河南商丘)。當時應天府學風不盛。晏殊到任,即聘請附近才學之士擔任教授,提高教學水平,開啟了辦學教育的序幕。而各州、路、府、軍普遍辦官學,要到慶歷年間。當時范仲淹遭母憂居城中,晏殊請其執掌府學。范仲淹不負所托,對府學作息進行嚴格、規范管理;教師命題,自己先做嘗試深淺難易。范仲淹的教學法被學習推廣,應天府學一時成為名庠,司馬光《涑水記聞》都詳細記錄其辦學情形。
唐末五代天下動亂以來,天下學?;膹U,其復興則從晏殊應天府之貶開始。應天之貶持續不到兩年,天圣六年(1028)八月晏殊被召回京城,任御史中丞。但他沒有讓貶謫之地的興學半途而廢,九月他舉薦賀州富川縣主簿王洙“有文行”“明經術”,令其帶所授官“充應天府書院說書”(《薦王洙為應天府書院說書奏》)為府學補充師資;十二月,朝廷有詔免應天府書院地基稅錢,應該也是晏殊的操作。應天府書院名列宋代四大書院,晏殊功不可沒。這年冬,令應天府學名聲大振的范仲淹丁憂期滿,為晏殊舉薦任秘閣校理。范仲淹第二年冬則因請求太后劉娥還政于仁宗趙禎,外放任河中府(今山西永濟)通判,開啟了他“三貶三光”的名臣之路。知應天府是仕途順暢的晏殊第一次被貶,但在仕途低谷所做之事,能善始善終,其所作所為可謂貶官務實風骨之代表。
概而言之,唐宋兩朝貴族社會向平民社會轉變,官員視野相對開闊,格局也相對大氣。就行政意義而言,貶謫對官員是一種懲罰;就人生意義而言,對文化精英又是一種成全??v觀整個仕途,貶謫是官員前行歷程的負面狀態,但將負面狀態處理得充滿昂揚向上的氣質,則是唐宋貶官文化的突出特色。
(作者為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導)
【注: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制度、文體與中國古代文章學研究”(項目編號:19ZDA246)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①[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②[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③[元]脫脫等撰:《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責編/周小梨 美編/楊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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