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雅俗是中國傳統詩學的一對重要范疇,也是當今使用率最高的文化審美范疇。從思想淵源來說,雅俗有儒家、道家及文化差異三個源頭,可用雅正、高雅、文雅加以概括,三種不同的理念構成了雅俗范疇的理論體系。雅俗的意涵特征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具有價值判斷和風格區分兩個場域;具有多意的復雜性;具有辯證關系,在一定的條件下也互相易位;雅和俗皆有正面和負面雙重性質。了解雅俗范疇的豐富的內涵,理清雅俗的發展脈胳可以使我們對世界、對自己有更好的認識。
【關鍵詞】中國傳統詩學 雅正 高雅 文雅 雅俗之辨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雅俗是中國傳統詩學的一對重要范疇,古人多予以高度重視,如宋人朱熹說:“須先識得古今體制,雅俗向背。”清人陳廷焯說:“入門之始,先辨雅俗。”雅俗之辯又是一個歷久常新且無處不在的命題,古今中外皆有討論。雅和俗的內涵十分豐富,在詩學領域它可用以品評詩人風范或鑒賞作品風格,又可作為思想準則,審美理想和批評標準。雅和俗是一對發展變化的范疇,不同時代、不同社會思潮對雅俗有不同認識,不同的思想家、批評家對雅俗又有不同的詮釋。雅和俗之間既對立異勢,又相互交融轉化。雅俗范疇的復雜性源于它的多源性,上古的多種理念經過發展、融合,嬗變為當代具有豐富意涵的范疇;“雅”和“俗”由各自獨立的概念演變為一對相反相成的范疇,并成為當今使用率最高的文化審美范疇。
儒家雅俗觀的核心:推崇雅正
儒家的雅正觀念與雅言有直接的關系。雅言本為周朝秦地(今陜西)的方言,由于秦地為周朝王畿之地,因而雅言就具有正統、高貴的性質。孔子對雅言的態度極為嚴肅而尊重,《論語·述而》記云:“子所雅言,詩書執禮。”孔子在講解《詩》《書》及執禮典儀時,都要用雅言以示鄭重。在孔子生活的時代,“雅”除了語言上的標準外,還融入了思想內容上的要求。《論語》記孔子語:“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孔子把“鄭聲”作為“雅樂”的對立物,對鄭聲持完全否定態度,孔子說:“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把“鄭聲”與“佞人”相提并論,說明孔子認為鄭聲是有義理內容的,那么與“鄭聲”相對立的“雅樂”也是有義理內容的。雅在義理方面的內容就是“正”。孔子之后,儒家一直以“正”訓“雅”。例如漢朝人孔安國說:“雅言,正言也。”(《論語集解》引)鄭玄說:“雅,言今正者以為后世法。”(《周禮注》)雅正既是思想品德,倫理觀念,行為言語方面的準則,又是審美理想的追求。清人蔡世運說:“名之曰雅正者,其辭雅,其理正也”,即是此謂。雅正觀對后世文學思想、文學批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第一,立意的雅正。儒家的文藝觀認為雅正是各種文藝創作最重要的標準。雅在文藝作品的表現首先體現在立意之上。清代詩論家薛雪說:“心正則無不正,學詩者尤為吃緊……心不正,則言不正,志不正,則聲不正,心志不正,則詩亦不正。”(《一瓢詩話》)詩歌是人的思想感情的外現形式,是情志的寄托,只有高尚正直的思想情操和端正的創作態度才能寫出情深意切,真摯感人的優秀詩篇。否則心存雜念,就只能寫出“歪詩”“俗詩”。薛雪說:“人知作詩避俗句,去俗字,不知去俗意尤為要緊。”“俗意”的表現大略有三種:其一,把文藝作品作為歌功頌德、阿諛逢迎之物。陶明睿《詩說雜記》說:“俗意者何?善頌善禱,能諛能諧,毫無超逸之志是也。”其二,求名求利。葉燮《原詩》指出:“詩之亡也,亡于好名。”“詩之亡也,又亡于好利。”有些文人或為求名而鈷名釣譽,或為求利,淪為商人習氣,文壇風氣為之敗壞。文學史證明,存有追名逐利之心的人,其作品與“雅”是無緣的。其三,在作品中放縱自己的情欲也是俗意的表現。宋代的詞學家張炎說:“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詞源》)表達情感要有一定“度”的限制,超越此度,作品的藝術性就要受破壞。
第二,體裁的雅正。雅正對體裁的要求主要體現在要求保持體裁的傳統性,以古為雅,以今為俗。古人對體裁論析有“正體”“偽體”之分。金人元好問說:“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論詩三十首》其一)文學史上的各種體裁,幾乎都有一個由俗變雅的過程,就一定時代而言,某種文體會有盛衰,人們對不同文體會有不同認識,雅和俗的認識也包含其中。如劉勰《文心雕龍·明詩》云:“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以《詩經》以來的四言體為“正體”、為雅,以當時新出現的五言體詩為“流調”、為俗。然而就整個文學史的發展來看,這種一定時期文體的雅俗又是相對的、階段性的。正如王國維先生所說:“雅俗古今之分,不過時代之差,其間固無界限也。”(《爾雅草木蟲魚鳥獸釋例》)
第三,語言的雅正。雅正對語言的要求,表現在既反對俚、俗、粗陋,又反對纖、巧、綺靡。清代王士禛云:“詩,雅道也。擇其言尤雅者為之可耳,而一切涉纖、涉巧、涉淺、涉俚、涉佻、涉詭、涉淫、涉靡者,戒之如避鴆毒可也。”(《師友詩傳續錄》)語言的雅正表現在文字、語法、文章結構的基本規范方面,雅正觀反對隨意改變這種語言規范。
道家雅俗觀的核心:高雅的精神表現
道家哲學的精神實質是強調眾我的對立,以突出自我的獨立精神。《老子》第二十章云:“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眾人”與“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值得注意的是:《老子》中“眾人”與“俗人”是等同的,“眾人”即“俗人”。老子強調的是“眾人”(“俗人”)與“我”的巨大差異和根本對立。老子所說的“獨異于人”是主體意識的高揚,正是脫俗精神的闡發。在此問題上莊子持有相同的觀點。莊子把那些蠅營狗茍地生活的人都視為世俗之人,莊子追求精神上的脫俗,標舉“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保持著高度的獨立,其內心極為高蹈超拔。老莊的高雅精神在審美領域更具有深刻的意義。《莊子·天地》云:“大聲不入于里耳,《折楊皇華》則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莊子》所說的“大聲”“高言”與宋玉《對楚王問》中的“陽春白雪”的道理是相同的,“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是必然的結果。《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接受者(欣賞者)的多寡說明了藝術品的雅俗差異,俗者眾而雅者寡。“曲高和寡”的實質是高雅品格的存在。
老莊以眾為俗,肯定眾我對立,追求超凡出眾品格的思想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老子和莊子并沒有以“雅”的范疇來概括脫俗之美,賦于“雅”以這種新內涵的是魏晉人。與先秦西漢時期相比,守禮為正,遵禮為雅的觀念為魏晉人的高蹈脫俗為雅的觀念所取代。魏晉名士以與“俗人”“俗事”的對立表示自己的“清高”“高雅”。從語言、行動、精神面貌到審美情趣都要與凡俗之人相區別,就形成了“脫俗”“絕俗”的追求,并以“雅”名之。《世說新語》有“雅量”一門,表現了魏晉名士的風貌。此“雅”非雅正,非古雅,亦非文雅,反映的是超凡脫俗的名士風流。從《雅量》門的內容看,所標舉的多是不同凡響、獨領高標的風貌氣度,正是“高雅”的精神體現。把這種清通絕俗、超逸高韻的“雅”從氣度風貌到藝術審美,從品評人物到文學批評,使“雅”這一范疇外延擴大和內涵深入的,則是唐代司空圖的貢獻。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典雅》一品,這是在文學批評史上第一次將“雅”賦予超凡脫俗意義的表述:“玉壺買春,賞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蔭,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玉之歲華,其曰可讀。”司空圖的“典雅”與劉勰“熔式經誥,方軌儒門”(《文心雕龍·體性》)的“典雅”旨趣大異。司空圖之后,超凡脫俗的高雅就成了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范疇,其內涵主要有二個方面:其一,題材內容上要表現雅士的清脫風雅的生活情致。如司空圖所形容“坐中佳士”的“玉壺買春,賞雨茆屋”之類,帶有出世隱逸的情調,以區別于廟堂干進之徒和世俗物累之人。其二,風格語言上追求清遠有致,淡泊飄逸,含蓄蘊藉,高韻逸響。
文雅:以文化修養、文采修飾為雅
文雅的意涵可以追溯到《詩經》。《詩經》的風、雅、頌三類詩篇的作者有明顯的文化修養的差異,朱熹說:“風則閭巷風土男女情思之詞,雅則朝會燕享公卿大人之作。風多出于在下之人,雅乃士大夫所作,雅雖有制而其辭莊重,與風異。”清人惠周惕《詩說》引章俊卿語云:“風體語皆重復淺近,婦人女子能道之,雅則士君子為之也。”他們都從作者和風格兩方面指出了風詩和雅詩的不同之處。風詩的作者多為農夫走卒、婦人女子,多道田間閭巷的山情水音,顯得淺近野俗一些;雅詩則多出自公卿士大夫之手,較為講求辭彩,顯示出作者較高的文化修養。因而雅詩與文彩相聯系,成為文雅。文雅指人的文化修養或作品的文彩修飾。文雅觀念的形成也與孔子有關,儒家還是較為重視文飾、文彩的,《論語·雍也》記孔子語:“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孔子認為文采和品質同樣重要。《論語·顏淵》記子貢語云:“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是否有文彩是十分重要的,好比用毛皮花紋可以區別虎豹和犬羊,價值有顯著的差異。子貢用這個比喻道出了“文”(紋)的重要性。
文雅的重要內容是指語言中顯示出的文化知識的積累。所謂文化知識主要指經典著作和古人的作品。在語言中經常引用或化用古人語句,古典古事,可使語言有蒼古博厚之風。在這個意義上亦可稱之為博雅、典雅。劉勰說:“模經為式者,自得典雅之懿。”(《文心雕龍·定勢》)清人馬榮祖《文頌》也有“典雅”一門,其文如下:“胎息圣籍,妙香暗熏。渾如百和,釀成卿云。孚尹遠耀,迸散尤文。翰運大化,銘勒之勛。句奇語重,高媲皇墳。明堂清廟,佳氣氤氳。”要達到典雅的要求,文化積累是一項重要的標準。王國維曾對古雅(文雅)的美學意義作了精辟闡述:“古雅之性質,既不存在于自然,而其判斷亦但由于經驗,于是藝術中古雅之部分不必盡俟天才而亦得以人力致之。”(《古雅在美學上之位置》)王國維認為“古雅”(文雅)是一種通過后天學習提高修養方能達到的美學境界。但是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度”,超過度的限制,就會走向它的反面。語言的文雅、古雅也是這樣。過分講究辭采,難免華而不實;片面追求古奧,必然隱晦難懂;刻意注重形式,可能損害內容。一旦形成風氣,爭相仿效,必將導致變美為丑;將文雅強調到極端,就會產生令人反感的酸腐。
雅俗的意涵特征
“雅俗”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思想審美范疇。中國古典詩學的雅俗范疇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當代思想文化、文藝創作和批評領域經常使用“雅俗”概念,如尊尚“高雅文化”,倡導“雅俗共賞”,反對“三俗”等。這些概念無疑是從古典詩學中沿襲發展而來,體現了中國古典詩學審美的精髓。然而,如果對古典傳統詩學雅俗觀缺乏系統認識,也會在理解使用過程中產生偏頗。下面從四個方面談談古今雅俗觀的意涵特征。
第一,雅俗觀兩個場域。在中國古代審美史上,雅俗之辨既具有價值判斷的性質,又具有區分藝術風格和文體種類的意義。價值判斷意義上的雅俗,主要表現為尊雅抑俗,求雅忌俗;作為風格形態的雅俗,或體現文體特色,或代表表現手法,不再具有優劣意味。如明代王夫之說:“青蓮,少陵,是古今雅俗的一大分界。假青蓮以入古……循少陵以入俗。”(《明詩評選》卷二)王夫之認為唐代大詩人李白和杜甫代表雅俗兩種風格,兩人的雅俗只有風格差異,沒有高下之分。“雅俗”在風格領域不過是兩種不同的形態樣貌,各有特點,各自具有自己喜聞樂見的群體。在當代文化遺產和文藝創作領域,民俗風格的表現如民俗風情、民族樂器演奏和民族唱法,已經確立了自己獨特的地位,沒有因為“俗”而受到歧視。
第二,雅俗觀念的復雜性。雅俗是一對相反相成的范疇,“雅”和“俗”因分別確立對立面而顯現自身的特點,如上所述,“雅正”“高雅”“文雅”分別具有自己對立范疇。“雅正”與“淫邪”相對;“高雅”與“低俗”相對;“文雅”與“鄙野”相對。雅俗的對立具有復雜性,略舉兩項:其一,雅正的復雜性。“雅正”的對立面既有思想領域的“淫邪”“異端”,還有風格領域的“怪”“奇”“新”“變”等。在詩學史上,受雅正思想的規范,一切怪奇、變易、今近都列入俗中加以抑制,表現了“雅正”觀念在特定領域保守的思想特點,這是需要高度注意的。其二,“俗”意涵的復雜性。“俗”,《釋名》解為:“俗,欲也,俗人之所欲也。”《說文解字》云:“俗,習也。”從“俗”的本義及上古引申義加以考察,“俗”字大致有以下幾層意思:其一,俗產生于人的本能,即所謂“欲”,是人的俗望和愛好。人作為一種動物具有一些與生具來的本能欲望和愛好,它不需要后天的培養和教習,因而與人類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所產生的文化、知識、理智等文明產物相比較,具有原始性、初級性和低等性。從這個意義上說,俗文化是一種低級文化。第二,正因為人的本能和欲望又具有普通性,所以俗又可體現為一定群體的普遍欲望和愛好,具有廣泛性,因而有“世俗”之說。俗文化、俗文學因適應大眾群體的知識結構、欣賞習慣而為下層社會所喜聞樂見,易于普及流行。古人說:“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風始動人。”正因其多而眾,使俗具有平常、凡庸的意思,成為存在于民間、社會的事物的代稱,如“俗習”“俗尚”“俗語”“俗忌”等。
第三,俗的欲望、愛好普遍廣泛的特點也造成了它的傳承性和連續性。“風俗習慣”具有世代相傳的特點。“俗”在先秦時期就已具備了以上豐富的內涵:它是流傳久遠,又有相當廣泛傳播范圍的低等文化。它深深植根于人們思想意識之中,又時時會表現于言行之中,它根深蒂固,不易被置換和改造,更不容易被消滅,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因其具有的群眾性和廣泛性,它被人重視;又因其“屢見不鮮”和“習以為常”,受到輕視。
第三,雅和俗的辯證關系。其一,雅和俗雖然異勢,但也并非水火不容。雅俗在一定的條件下也會互相易位,或變俗為雅或化雅為俗。在詩學史上,曾有“以俗為雅”的提法,即運用俗語入詩而表現出“雅”意,“以俗為雅”的轉變機制是以藝術辯證法為基礎的。雅是與俗相對而言的,其基本精神在于其固有獨立的品格,異于普通,異于一般,異于凡眾而獨具風采。然而一種審美風格一旦成為“高雅”,就會成為人們爭相做效的目標,歷以時日,這種審美風格便會成為普遍風格,而失去其特色,隨之而來其“高雅”的光彩也會逐漸暗淡乃至消失,同時,又因其“凡”和“眾”的特點,“俗”的陰影已步步走近,久而久之,終于淪為俗。在新的歷史條件下,藝術辯證法又在呼喚新的高雅產生,新的雅俗對立又逐漸形成。文學藝術正是在這種歷史洪流的激蕩和沖刷中發展前行。
第四,對待雅俗的態度應有歷史主義眼光。如認識古代的“雅正”,它既具有明確的和相對穩定的典范、標準,便于學習、掌握的一面,卻也具有保守、陳腐的一面。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雅正觀,隨著時代的發展,雅俗的價值評判也會發生變化。傳統雅正的原則背離了時代發展的要求,就會被體現新價值觀的雅正所取代。又如認識古代的“高雅”,一方面注意到它超凡脫俗永遠在追求新的境界,具有先鋒性、超前性,有引領潮流的意義。也要認識到“高雅”永遠是“小眾”,曲高和寡,脫離大眾,常常不被人理解。還要看到隨著時代的推移,“小眾”或可變為“大眾”,“雅”或可變為“俗”。
(作者為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中國韻文學會副會長,中國詞學學會副會長)
責編/周小梨 美編/楊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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