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歷史上,民粹主義作為現代化和民主的伴生物,一直處于周期性的消漲之中。然而歐美新近一輪民粹主義有其特殊性,作為對全球化過程中國內外矛盾的反映,新近一波民粹主義有其反全球化的一面,會嚴重阻礙全球化的進程,甚至導致逆全球化的發生。相應地,新一波右翼民粹主義在西方的高漲,加劇了這些國家的社會分裂和沖突,除經濟層面的沖突外,也帶來了政治認同的危機。新近一波民粹主義勃興實則反映了西方國家深層次的政治和社會危機。
【關鍵詞】民粹主義 政治危機 逆全球化
【中圖分類號】D50 【文獻標識碼】A
民粹主義作為現代化和民主的伴生物,一直處于周期性的消漲之中。近年來在歐美又泛起一波民粹主義浪潮。無論是作為一種政治思潮或是政治運動,民粹主義早已在大西洋的兩岸廣泛地擴散開來。2014年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歐洲議會選舉中獲勝,2016年更是發生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和英國脫歐兩件至今余波未平的大事件,2017年法國大選,時任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主席的瑪麗娜·勒龐高票闖入法國大選第二輪。這些事件,使人們清楚看到,民粹主義逐漸在西方高漲。
民粹主義及其政治傾向
何為民粹主義,學界一直以來在這一問題上有所爭議。綜合各方研究可見,民粹主義不僅是一種社會思潮,聲稱“人民群眾”具有唯一性和純潔性,是社會政治中最具價值的成分,是政治合法性的來源;而且是一種政治運動,一種政治策略。無論是作為政治思潮抑或政治運動,民粹主義都反映了對現實政治的不滿,特別是對在任政治精英的不滿。民粹主義傾向于通過一切訴諸于民的形式,反抗現存政治制度。作為在特定情況下采取的政治策略,民粹主義常常被政治精英用來越過政黨機器,使用煽動式的政治宣傳手段,直接動員普通民眾實現其政治目的。因此,民粹主義必然表現出如下特點:
首先,民粹主義直接訴諸普通民眾,特別是底層民眾,即“草根階層”。民粹主義強調“人民群眾”的價值,認為“人民群眾”是社會政治經濟的唯一合法主體。政策的制訂應當符合“人民群眾”的利益,服從于“人民群眾”的意志,政權合法性的唯一來源是人民的一致同意。可見,從這個意義上講,民粹主義與大眾民主理論有緊密的關聯,或是大眾民主的另一種表達形式。
其次,民粹主義的核心概念是“人民”,而“人民”具有純潔性、唯一性和整體性。民粹主義者往往強調“我們—人民”這一概念,認為“我們”作為人民是純潔的、正義的。同時,作為一個整體,“人民”具有統一的意志。因此,民粹主義者往往宣稱自己代表人民的意志,凡與其觀念相悖的人,均被認為是“他者”,不屬于“我們—人民”的一部分,甚至于被認為是“人民”的敵人。因此,相較于現代社會的多元特性,民粹主義者突出的是人民作為一個整體的“一元性”,這種一元性從根本上排斥現代的多元民主。
最后,民粹主義突出政治上的對抗狀態。這一對抗狀態在形式上經常表現出強烈的反精英和反建制色彩。為了建構出“我們—人民”這一集體身份認同,民粹主義需要“人民”之外的“他者”存在,而“他者”往往被樹立為“人民”的敵人。因此,當民粹主義者在野時,其政治思想和政治活動總體上圍繞著對現存政治制度和在任政治精英的反對展開;當民粹主義者執政時,其政治宣傳和現實政策也會凸顯其對抗色彩,其目的是要為“人民”樹立新敵人,以維持其權力的穩定。此時,右翼民粹主義通常會與民族主義結合,而左翼民粹主義通常更加強調階級和利益分配問題。
新近一波民粹主義的特點
新近一波民粹主義自然具有民粹主義的固有特征,但由于這波民粹主義發生在全球化深入發展,世界政治和國際關系發生深刻變化,西方國家經濟社會問題層出,其內部結構性失衡問題長期難以得到解決的歷史背景和時代條件下,因此,必然呈現出新的特點。
第一,新近一輪民粹主義席卷范圍更廣,對歐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影響更大,沖擊力更強。特朗普的上臺、英國的脫歐和法國“國民陣線”支持率的顯著上升表明,西方世界已經深陷民粹主義的泥潭。根據《提布羅威權民粹主義指數》(Timbro’s Authoritarian Populism Index)關于歐洲民粹主義狀況的簡報,2019年民粹主義政黨的支持率在歐洲幾乎所有國家都有所上升。而在過去四年中,民粹主義政黨在歐洲的整體支持率上升了接近33%,由民粹主義政黨單獨執政或參加執政聯盟的歐盟國家已經達到11個,其中希臘、意大利、匈牙利和波蘭的民粹主義政黨均為本國的主要執政力量。
第二,新近一波民粹主義是一種全球化現象。歷史上,曾經出現過三波民粹主義,第一波民粹主義發生在19世紀末處于現代化進程中的俄國和美國,分別是俄國民粹派運動和美國的人民黨運動。第二波發生在20世紀30至60年代的民粹主義,幾乎席卷了所有拉美國家。第三波民粹主義則主要發生在民主化轉型中的東亞、東南亞地區,尤其以泰國、韓國和臺灣地區為甚。新近一波民粹主義與過去三波民粹主義有著明顯區別:一方面,不同于過去三波民粹主義的地區性爆發,新近一波民粹主義在大西洋兩岸的歐美國家都呈現上升的勢頭,幾乎波及整個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另一方面,過去三波民粹主義運動,大多是對現代化和民主化進程中所產生矛盾的一種反映,而新近一波民粹主義則更多地是在資本主義國家內外矛盾激化形勢下,對全球化進程的反動。
第三,新近一輪民粹主義包含左右兩翼,但右翼民粹主義明顯風頭更勝,呈現出“失衡的極化”現象。過去三波民粹主義反映出的矛盾主要集中于貧富差距、階級分化、社會福利和公平正義等問題上,在意識形態光譜上處于左翼,總體上看都屬于左翼民粹主義的范疇。然而新近一波民粹主義則呈現出不同的面貌,表現在左翼民粹主義和右翼民粹主義同時勃興。除了以階級和貧富問題為核心的左翼民粹主義外,以民族主義和反經濟全球化為特點的右翼民粹主義呈現出爆發的態勢,這也與過去三波民粹主義形成了鮮明對比。
第四,新近一波民粹主義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其草根底色,大量中產階級卷入其中。民粹主義,特別是左翼民粹主義,往往帶有濃厚的“草根”色彩。然而在新近一波民粹主義的支持者中,中產階級占據了很大比例,其民眾基礎更為廣泛。以2016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為例,一個普遍說法是其支持者以白人藍領階級為主,收入水平和受教育程度較低。然而紐約大學學者杰夫·曼查(Jeff Manza)和尼德·克羅利(Ned Crowley)發表于2017年的一份關于特朗普在共和黨內初選支持者群體特點的量化研究表明,雖然特朗普支持者的工資和受教育時間中位數較全部共和黨初選選民的中位數稍低,但仍明顯高出全美公民工資和受教育時間的中位數。通過研究,他們得出結論,特朗普的支持者在受教育程度和工資水平上是要高于美國平均水平的。也就是說,特朗普的支持者中有大量中產階級人群在內。
新近一波民粹主義的成因
總體來看,新近一波民粹主義在歐美國家的興起,主要是由全球化沖擊、新自由主義失靈、現代網絡通訊發展和西方代議制民主危機等諸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首先,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化帶來的貧富差距擴大和階級矛盾,是新近一波民粹主義興起的根本原因。全球化雖然從總體上看有利于各國經濟發展,然而經濟全球化的發展成果在西方國家不能公平地分配給全體公民。全球化進程中的受益者往往是中上層精英,他們受到良好教育,能夠深度參與國際分工,在全球化進程中成為實際的受益者。但底層人民卻面臨著更為巨大的生存壓力和就業競爭,特別是“藍領”階層,由于其依賴工業制造業的特性,當產業鏈調整后,其生存必然受到較大沖擊。英國和美國自20世紀80年代在撒切爾夫人和里根執政時期實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極快地推進了兩國經濟全球化,并實現了可觀的經濟增長。然而英美兩國經濟增長紅利并沒有被公平地分配,這些紅利分配給了那些受到良好教育的階級,美國工薪階級卻漸漸喪失了自己的陣地。
其次,全球化加劇了人口流動和文化交流,在某種程度上沖擊傳統的政治認同,刺激民族主義的興起。全球化帶來的人口跨國境流動改變了歐美國家的人口結構,合法與非法移民的大量涌入,使本國的主體民族感到壓力,恐懼本民族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的支配地位受到威脅,這種恐懼感會刺激民族主義的壯大。而右翼民粹主義者對“我們—人民”的觀念建構往往又基于民族身份之上,自然會從洶涌的民族主義情緒中汲取養分。作為全球化進程中重要組成部分的區域一體化,也同時沖擊著傳統的民族國家認同。伴隨著這一進程的推進和區域性國際組織成員國的增加,成員國間在經濟和文化上的差異性同時擴大。區域一體化的重要目標之一是弱化甚至消除國家間的邊界,這一進程的發展在現實和觀念層面往往是很不均衡的。經濟一體化的推進速度遠遠快于觀念上新的認同建構速度,經濟一體化的推進并不一定會加速新的區域認同形成,反而往往會帶來認同層面上的沖突。當區域共同體部分成員國遭遇危機時,其他國家的援助計劃會激起本國內部的“排外主義”。由于傳統政黨往往是區域一體化的推進力量,這種情緒的抒發便只能通過政治上更為極化的民粹主義政黨政策來進行。以歐盟為例,希臘債務危機發生后,雖然各國最終通過了對希臘的援助計劃,然而各國輿論充斥著刺耳的反對聲音。而民族主義和排外主義情緒,是醞釀右翼民粹主義的極佳溫床。
再次,現代西方代議制民主的精英本質加劇了全球化進程中各種政治力量的對立,使傳統政治精英喪失了普通民眾的信任,為民粹主義政黨異軍突起提供了機會。伴隨著全球化進程不斷擴大的貧富差距,刺激了生存愈發困難的社會底層和感到自身地位受到威脅的傳統中產階級,他們對新自由主義的經濟社會政策持反對態度,主張更積極的政府干預和更全面的社會福利。當代西方代議制民主本質上是精英取向的,所謂的民主,僅僅指代選舉精英成為領導人的政治過程,普通公民在政治決策中能夠發揮的影響較為有限。根據美國學者米爾斯的著名研究,對美國政治經濟能發揮實際影響力的只是一小部分“權力精英”,而這些在全球化進程中受益的精英,是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堅定支持者,他們主張自由市場經濟,主張削減社會福利。“權力精英”的利益所在和政策主張因此與普通民眾形成了尖銳對立,由權力精英把持的傳統政黨在這個過程中喪失了普通民眾的信任,其“代表性”大大減弱了,這就給主張縮小貧富差距、提高社會福利的左翼民粹主義和主張減少外來移民、保護本國公民工作機會的右翼民粹主義的突起提供了機會。
最后,現代信息網絡通訊技術的發展為民粹主義提供了便捷的宣傳平臺。作為一種政治思潮,民粹主義面向的群體主要是普通民眾,因此其興起和傳播極度依賴大眾傳媒。在“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媒體”的現代世界,民粹主義的傳播速度大增,多樣的傳媒形式同時極大地提升了作為一種情緒表達的民粹主義的感染力。網絡空間即時便利的信息傳輸能力,極大地增強了作為一種社會政治運動的民粹主義的動員和組織能力,網絡公眾平臺也成為民粹主義領袖動員其支持者以實現其政治利益的重要手段。
新近一波民粹主義的影響
第一,民粹主義的興起會掀起“逆全球化”或“反全球化”的浪潮。新近一波民粹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全球化進程中出現的貧富差距擴大、文化沖突加劇等現象的一種極端化應對方式。民粹主義以“我們—人民”的概念圖式為基本觀念建構,其基本主張在于保護“我們—人民”的利益。當前世界范圍內,右翼民粹主義之所以明顯風頭更勝,原因還在于右翼民粹主義的“我們—人民”觀念建構通常基于本國的傳統種族民族認同。民粹主義的支持者認為自身利益受損、工作機會減少的主要原因在于發展中國家在勞動密集型產業中的不公平競爭和海外移民對工作機會的競爭。這種認知導致其對全球化持負面態度,支持貿易保護主義和限制海外移民的政策。右翼民粹主義在歐美主要國家的爆發很大程度上阻塞了全球化的進程,甚至導致逆全球化現象的產生。美國近年來采取的貿易保護主義、單邊主義、孤立主義的內政外交政策破壞了大量過去幾十年間達成的全球化成果。
第二,民粹主義思潮和民粹主義者的宣傳會刺激極端種族民族主義情緒的爆發。民粹主義由于其內在的特性,需要通過樹立“我們—人民”的敵人來增進“我們—人民”群體的團結。民粹主義領袖為實現其政治目的,擅長于通過“極化”的、對抗性的宣傳獲得選民的支持。右翼民粹主義為“我們—人民”這一共同體樹立的敵人往往是其他民族或者種族,通過其政治宣傳,極易激發極端種族民族主義,制造民族種族間的對立。
第三,民粹主義者沖擊原有政治秩序,打破“忠誠反對”。民粹主義政黨和民粹主義領袖善于使用煽動性的動員策略,使其與“極化”的政治傾向結合。通過現代發達的互聯網通訊技術,民粹主義的政治宣傳可以在全社會范圍內形成廣泛影響。現代西方代議制民主制度能夠穩定的一個重要條件便是政治過程的直接參與者(大多數時候通過政黨)能夠實現“忠誠反對”,即在國家制度的基本問題上能夠形成共識,并在憲法和法律允許的范圍內行事。然而民粹主義政黨一個明顯特點便是反建制性,不尊重現存的制度和法律、政治程序和政治安排。這一特點使其政治行為較傳統政黨和政治精英更為出格,容易打破現存政治秩序,引發政治社會局面的混亂。
第四,民粹主義具有對抗性的特點,其政治主張和政治行為會撕裂社會,擴大社會矛盾。民粹主義興起的重要原因是社會既有矛盾的激化,民粹主義者又常常通過夸大社會矛盾的方式制造恐慌和敵對,獲取選民的支持。民粹主義者強調精英與大眾、本民族與其他民族、人民和“人民的敵人”間的對抗,并且基于其“一元”而非“多元”的價值觀念,民粹主義者通常會強調這些對抗是固化的,是無法共存的。這種對抗性的觀念和宣傳,會破壞現代社會所形成的多元共識,激化社會矛盾,最終撕裂社會。
第五,民粹主義政黨或領導人獲得權力后,很可能侵犯公民自由,甚至剝奪其“敵人”的合法權利。民粹主義“我們—人民”的觀念建構基于與他者的對抗,將“我們”視為道德上純潔的人民,將他者視為道德上骯臟的敵人。當其在野時,通常會從道德層面攻擊現存建制精英,使用惡毒言語使其污名化。但當民粹主義者獲得權力后,很可能會對他者(“人民”的敵人)發起更加猛烈的道德抨擊,并動員支持者加入其中,嚴重者會直接使用國家公權力侵犯異己人群的自由。當執政的民粹主義者徹底“極化”時,民粹主義甚至會成為極權國家產生的溫床。
民粹主義不是一個新的世界和國別政治現象。事實上,作為現代化和民主的伴生物,民粹主義一直處于周期性的消漲之中。總而言之,作為形式上需要民主,實質上反對民主;針對問題,而不解決問題;破壞社會,而不建設社會;批判現實,而難以為現實找到出路的政治思潮和政治運動,民粹主義對政治的貢獻必然是極其有限的。民粹主義對政治的貢獻,或許僅僅在于其作為一種病態,反映了某些國家和地區的政治機體已不再健康,而新近一波民粹主義則反映了西方國家更深層次的政治和社會危機。
(作者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二級教授、博導;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強宇豪對本文亦有貢獻)
【注: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國際比較視野下的中國國家認同構建研究”(項目批準號:15AZZ006)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①俞可平:《現代化進程中的民粹主義》,《戰略與管理》,1997年第1期。
②林紅:《當代民粹主義的兩極化趨勢及其制度根源》,《國際政治研究》,2017年第1期。
③梁雪村:《民粹主義:一個“歐洲問題”?》,《歐洲研究》,2015年第6期。
責編/于洪清 美編/宋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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