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空巢”現象的普遍關注映射了當代中國家庭的變遷。“空巢”的背后是父母壽命的延長、子女數量的減少、代際間居住安排的變化和遷移流動的發生,其實質是現代化和人口變遷的影響。在青年“離巢”和父母“空巢”成為家庭新常態的情況下,社會應對這些群體給予更多理解和寬容,而國家則應制定更多有利于鼓勵和加強代際聯系的相關政策。
【關鍵詞】空巢青年 人口流動 城鎮化 【中圖分類號】C913 【文獻標識碼】A
“離巢”與“空巢”是家庭生命周期同一階段的不同表現
近些年來,“空巢青年”這一群體受到熱議,用來指遠離家鄉、在大城市中打拼、租房獨居的未婚青年。事實上,用“空巢”形容青年并不妥當,確切地講,這些都市漂泊者應被稱作“離巢”青年。“空巢”指的是子女長大成人,離開原生家庭,只剩下夫妻二人或一人獨自居住的狀態。最初“空巢家庭”多用于指老人家庭,“空巢老人”的照料問題尤為引人關注。隨著家庭中子女數量的減少,特別是中國長期實施普遍一孩政策,城市中出現大量獨生子女家庭。這些獨生子女離開父母,父母未及老去、尚處中年,因此“中年空巢”或“空巢中年”概念應運而生,是指子女離家后,中年夫妻回歸二人世界可能會由此產生的不適應甚至婚姻不穩定現象,這一概念與原來的“老年空巢”共同為大家所接受。
無論是“空巢老人”還是“空巢中年”,他們的共同特征是經歷了人生中的婚姻和生育事件。按照美國社會學家格里克提出的經典的家庭生命周期理論,家庭從形成到解體可分為6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夫妻結婚、家庭形成;第二階段是生兒育女、家庭擴張;第三階段是子女開始離家、家庭萎縮;第四階段是子女全部離家、家庭“空巢”;第五階段是夫妻中一方去世,家庭開始解體;第六階段是夫妻中另一方也去世,家庭解體。
“離巢”與“空巢”均深受現代化和人口變遷的影響
農耕時期的中國,人們普遍“安土重遷”,“父母在、不遠游”。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父母之巢似乎永不會空,因為子女往往與父母同住,形成主干家庭或聯合家庭,“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家庭的延續不僅表現為血脈傳承,而且呈現于實際形態。然而,工業化和現代化的發展加速了家庭成員彼此分離的步伐,特別是子代與父代的分離幾乎成為必然。
首先,現代正規教育制度替代了私塾家學或學徒制度,學校成為青年正規社會化的主要渠道。對于很多家庭來說,送孩子上大學已經成為一種全家出動的儀式,因為這意味著孩子離家步伐的加速。其次,子承父業不再是普遍現象,現代職業體系與現代教育制度相呼應,職業更加精細化和專業化,擁有不同學歷的青年在不同的就業市場尋找適合自己的崗位,父母一代的大多數經驗在日新月異的知識浪潮沖刷下逐漸變得陳舊或過時。對現代教育和職業的追求帶動了大規模的人口流動,中國流動人口從2000年的1.21億人迅速增加到2010年的2.21億人,在2014年達到峰值2.53億人之后,近兩年有所回落,2017年為2.44億人。人口流動使家庭成員彼此分離,使完整家庭碎片化。
如果說教育和職業是社會現代化的表征,那么人口變遷則延長了每一個人的壽命、減少了多數家庭的子女數量,同時又見證了遷移流動的常態化,這些都使青年“離巢”和中老年“空巢”成為更加普遍的現象。死亡率下降、平均預期壽命延長,是人口轉變的主要特征之一,其在客觀上增加了家庭成員相處的時間。中國人的平均預期壽命從20世紀50年代的不足40歲增加到2015年的76.34歲,幾乎翻了一番,這極大提高了夫妻之間和父子兩代人之間長期共處的可能性。生育率持續下降以及作為第二次人口變遷主要標志的結婚生育推遲,則有效縮減了家庭規模。20世紀50年代平均每個中國婦女生育超過5個孩子,20世紀90年代之后則下降為不足2個;2017年中國平均家庭戶規模僅有3.03人。父母壽命延長和子女數量減少都使得子女“離巢”后父母“空巢”期時間相對變長。
按家庭戶中人口數進行分類,有一人戶、二人戶、三人戶等;一般而言,夫妻與未婚子女形成的核心家庭至少有3人,主干家庭或聯合家庭中的人口數通常更多。根據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2018》中的數據進行計算,一人戶和二人戶合計在所有家庭戶中所占比例超過一半的地區有6個,分別是上海(55.89%)、浙江(55.63%)、北京(52.69%)、黑龍江(52.36%)、吉林(51.12%)和遼寧(50.01%)。一人戶往往是單身青年戶或獨居老人戶;二人戶往往是新婚未育家庭或“空巢”家庭,這兩類戶比例如此之高,很大程度上意味著上述地區的“離巢”青年和“空巢”父母比較集中。
成長的歷程本身就是子代逐漸脫離父代、獨立生活的過程
“離巢”青年的基本特征是完成了某一階段學校教育、離開父母的原生家庭但尚未組建自己的新生家庭、在異地獨自生活居?。黄渲猩婕敖逃?、婚姻和遷移流動等關鍵詞。推行義務教育是現代國家的普遍實踐。先看教育。1986年我國頒布并施行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明確實行9年義務教育制度。2017年我國小學升初中比例高達98.8%、初中升高中比例亦達到94.9%,說明絕大多數青少年在完成9年義務教育之后,能夠升入高一級中學繼續學習。隨著1999年開始的中國高校擴招改革,大學教育從精英教育向普及教育轉型,更大比例的高中畢業生能夠有機會邁入高校門檻接受高等教育。2017年中國高等教育毛入學率達到45.7%;同年的普通本??飘厴I生人數為736萬??纱致怨烙嫵?017年當年未能進入大學的高中畢業生和普通本??飘厴I生合計規模為1600萬。再看婚姻。迄今為止,中國仍是一個普婚制國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即使不再被青年自身奉為圭臬,但也抵擋不過父母的嘮叨和七大姑八大姨的關切,最終會在25歲左右初婚;教育對初婚年齡具有顯著的推遲影響,受教育程度每增加1年,初婚年齡推遲0.11年。最后看遷移流動。根據國家衛計委流動人口動態監測調查數據,15歲及以上流動人口中,已婚者所占比例在2016年達到86%,且呈現出明顯的家庭化特征。
通過上述信息,我們大致可以摹畫出“離巢”青年的形象:高中或大學畢業生,未婚(從畢業到初婚平均時間為7年);通常會跨省離鄉;居住在較為發達的大城市。“離巢”青年的數量取決于畢業生的規模、平均初婚年齡以及遷移流動比例。如果以2017年的1600萬畢業生為基數,假設未來每年基本維持這樣的畢業生規模,按照目前的平均初婚年齡,跨省流動青年比例為十分之一時,“離巢”青年規模為1000多萬;比例越高,規模越大;當比例為二分之一時,未來幾年則大約會有5000多萬“離巢”青年。
對于這些青年而言,離開父母家庭往往追求的是精神和生活的相對獨立;有些人會追求進一步的深造機會、更好的職業前景、遇到一個有緣之人共結連理等。在這個意義上,“離巢”青年相較“戀巢”青年更積極上進,因為從社會化的角度來說,成長的歷程本身就是子代逐漸脫離父代、獨立生活的過程,這也是社會不斷發展進步的必然要求。因此,當現代青年完成學校正規教育,為實現下一階段的人生目標而在社會上獨自奮斗,是值得肯定和贊許的,當然也更需要社會的支持。
我們應客觀看待家庭生命周期中的這一階段
當“離巢”青年在大城市的快節奏生活中因多重壓力而陷入迷茫痛苦時,“空巢”父母同樣經受著煎熬。中年“空巢”父母需要重建夫妻關系,將彼此的眼光從已經習慣的子女身上投射到對方身上,重新發現對方的優點,推動婚姻生活進入新時期;老年“空巢”父母則需要面臨身體逐漸衰弱、家庭逐漸解體的挑戰,在經濟支持、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三個層面整合各方資源以滿足自身需求。既然兩代人各有難處,能否用青年不“離巢”換得父母不“空巢”?答案應該是否定的。正如前文所述,現代化和社會化的雙重要求都使得兩代人的分離成為必然。特別對于農村家庭而言,青年離開鄉村進入城市,不僅為下一代的發展開啟了新的人生舞臺,也是城鎮化的重要內容。前幾年,一些逃離北上廣的青年再次回歸大城市的例子也說明,鄉村與小城市并非“詩和遠方”,卻更可能有著“茍且的生活”。那么,如何看待并解決“離巢”青年與“空巢”父母的問題呢?
首先,應該客觀看待家庭生命周期中相伴相生的這一階段,將其看作自然現象,而非社會問題。鳥兒筑巢、孵卵,養育幼雛,當小鳥逐漸長大,必然需要飛離老巢,到廣闊天地開創自己的人生。這是自然界的規律,對鳥兒如此,對人類亦然。唯有此,生命方能生生不息,且一代更比一代強。子代過于戀巢、或父代不放子代離巢,都不利于兩代人身心的健康成長。
其次,整合社會力量,改善青年在“離巢”期的生活環境和條件,減輕其在這一時期的迷茫和痛苦,幫助其盡早筑就自己的新“巢”。對于“離巢”青年而言,最大的迷茫來自于“離巢”時期長短的不確定性,而痛苦則多來自于生活的日常,如租房的流離漂泊或摩擦齟齬、戀愛的遙遙無期或屢屢受挫、工作的朝不保夕或收不抵支等,這些問題并非“離巢”青年獨有,而是在青年中普遍存在;有些與青年的自身期望、性格和努力等先天資質和后天稟賦有關;有些則可以通過政策制度的制定和完善加以解決。“離巢”青年的主要特征之一是離開老“巢”而新“巢”未筑、甚至無處安身,因此解決住房問題是解決“離巢”青年問題的重要抓手。整頓規范租房市場、建立廉租房和保障房制度,都是政府在這一方面應做的努力。“離巢”青年的主要特征之二是婚姻無著,尚未建立自己的新生家庭?;蛘哂捎谑芙逃龝r間延長導致婚齡推遲,或者因工作繁忙無暇旁顧,或者因期望太高而難覓佳偶、因觀念前衛而無心婚姻等,都會加重這一問題。除了父母和家人的關心幫助、青年自身端正婚姻家庭觀念之外,單位和社會也應提供更多的人文關懷,塑造適齡婚育的文化環境。青年普遍適齡婚育也是避免中國生育率進一步走低的重要保障。
最后,加強“離巢”青年和“空巢”父母之間的聯系,使青年“離巢”不離情、父母“空巢”不空心。實踐表明,中國家庭生命周期與西方家庭生命周期有著很大的不同,最大的差異在于代際間相對緊密的聯系。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曾指出,中國家庭代際之間是反饋模式而非西方的接力模式。雖然近百年來中國社會和家庭發生了巨大變化,但中國特色的家庭關系仍然源遠流長,且應該繼續保持并發揚光大。家庭生命周期在“空巢”期之后,會因子女的結婚特別是生育造成兩代人的重聚,形成以父輩幫助子輩照料孫子女為特征的臨時主干家庭模式,這一模式會持續若干年,隨著孫輩的長大,兩代人家庭再次轉化為子代的核心家庭和父輩的老年“空巢”家庭。生育政策的寬松化改革將兩代人因孫子女照料而發生的聯系加深并擴展,對很多中國家庭而言,這是加強代際凝聚的重要契機。2013年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規定,“與老年人分開居住的家庭成員,應當經??赐蛘邌柡蚶夏耆?rdquo;,這是從政策角度呼吁“離巢”的子女經?;丶姨酵改?。對于父輩而言,學會適當放手、不過于干涉子女事務;充實自己的生活、調劑自己的心情,也是保障養老質量的重要措施。一些父母也會在退休后搬到子女所在的城市生活,過著可以經常探望而不互相打擾的生活,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選擇。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導)
【注: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家庭轉變研究”(項目編號:16JJD840013)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①劉爽、蔡圣晗:《誰被“剩”下了?——對我國“大齡未婚”問題的再思考》,《青年研究》,2015年第4期。
②楊克文、李光勤:《教育獲得對初婚年齡的影響研究》,《人口學刊》,2018年第6期。
③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流動人口司:《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7》,北京:中國人口出版社,2017年。
責編/孫垚 美編/楊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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