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生于1945年冬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在益陽縣一個貧瘠的小山村里,他的親生父母實在難以養活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就一狠心,把這個出生才三天的孩子,送給鄰縣桃江縣一位教書先生家撫養。這位教書先生姓楊,人稱“長安先生”,彼時已育有四女,無子,自是大喜過望。但楊姓養父家的地主成份,令父親的前半生蒙上了無法驅散的陰影。
長安先生是當地有名的教書匠,對父親的教育很上心。愛好寫古詩的長安先生,曾贈學生時代的父親一首詩:少年讀寫直須勤,接物待人見赤心。閑時莫向街頭走,以免胸襟染濁塵。父親在求學過程中一直把這首詩當作座右銘牢記于心。在舊體詩詞創作方面,父親也頗受長安先生薰陶,造詣不淺。小學和初中,父親都保持了優異的成績,1961年,父親初中畢業時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益陽市一中。但是,因為政審未過關,父親無法入學就讀。恰在這時,父親患上了嚴重的眼疾,差點失明,長安先生把他送入湘雅醫院治療,在長沙住了足有五個月才終于康復出院。后來靠長安先生的朋友幫忙,父親進入一短期師訓班接受培訓后,被安排到某小學任教,那時父親才16歲多。一年后,逢全國的大下放運動,父親回到老家務農了。
在1966年的運動中,父親又因為家庭成分問題受到攻擊,被批斗,被強剃“陰陽頭”。年輕氣盛的父親,不堪受辱,搭上渡輪,從船頭跳入資江河水中自殺,幸被船員和乘客合力救起。這是父親跌宕多舛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輕生經歷。
因為出身不是“貧下中農”,父親升不了學,招不了工,入不了伍,還在運動中成為“貧下中農”們的打擊對象。萬幸的是,在此境遇中還有個貧下中農的女兒看上他了,嫁給他了,這就是我母親。直到1977年,父親才擺脫了由出身帶來的困擾,在師資力量奇缺的大環境下,被推薦成為當地村小學的民辦教師。這時父親與母親已有了三個孩子,民辦教師每月六元的微薄工資,實在不足以養家糊口。因此,在八十年代分田到戶后,父親辭去了這份民辦教師工作,回到家種起了蔬菜。父親與母親一起,每日辛勤勞作,種植規模不斷擴大,規模最大時雇了十數個人。這期間,父親被評為“勞動模范”、“科技示范戶”等,《湖南日報》曾在頭版以《蔬菜大王之路》為題報道過。
然而生活總是充滿變故,在老家辦的蔬菜農場,遭到了頻繁的征遷,讓父親覺得無力堅持下去了。無奈之下,九十年代,父親傾盡所有,帶著母親和他們多年患病的大兒子——我的哥哥,與人合伙南下廣東興辦農場。誰知一年之后就遭遇天災人禍,農場被毀,我的哥哥也客死他鄉。其后六年,父親走在了上訪維權的路上。最后的結果是官司贏了,然而他們的投資再也無法收回,他們的大兒子再也無法重生。2000年,鬢已斑白、心已破碎的父親帶著母親,投奔已遠在萬里之遙的新疆阿克蘇安家的我——他們唯一的女兒。
在阿克蘇的兵團農場,父親與母親承包了幾十畝棉花地。土地似乎特別聽父親的話,不管是種植蔬菜還是種植棉花,總能長出一片葳蕤。在辛勤的勞作之余,身世之慨、思鄉之愁也不時來襲,父親寫下了這樣一首詩:南疆奮戰歷艱危,西域鏖兵幾度秋。大漠茫茫塵漫漫,天山莽莽路悠悠。楊枯古堡身邊景,柳綠湖湘夢里洲。極目家山何處是,白云深處惹人愁。
八年之后,隨著我的返鄉,父親也終于攜著母親,落葉歸根,返回他自小成長的地方,建屋安居至今。忙碌慣了的父親,在家門口開辟了一個菜園,一個果園,兩口魚塘,過上了“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的田園生活。
在這幾年中,父親把寫詩的愛好發揚光大,頻出好詩,多次在各網絡平臺及紙媒刊物上發表詩作,加入了益陽市作家協會,并被推舉為鎮詩詞楹聯協會副秘書長,又主持村上的老年協會工作,終日忙忙碌碌,卻又樂在其中。
最后說說父親的兩位母親。父親的生母和養母都早已過世。生母無奈送走他之后,一直牽掛在心,多年來囑她的大兒子予以尋找。在父親三十二歲那年,他的兄長終于找到了他,把他帶到生母面前。父親告訴我,在他的成長中,養母太偏心,偏心于她自己生的七女一子。多年來,父親疑惑,憤怒,不甘,但在見到生母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前因后果,放下了所有對養母的怨恨,而只剩了感恩,感恩她把自己撫養長大。所以,在養母晚年,父親對她特別好,在她患病失去行動能力后,他把她接到身邊照顧,母子感情在養母的人生最后時段空前加強了,我曾親眼看到,他的養母在他的懷抱中,在他的聲聲呼喚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那時我大約十二三歲。
父親一生經歷了許多磨難,幸而父親骨子里又是堅強的,豁達的,才能在歷盡滄桑之后,還擁有現在這種恬淡安寧的心境和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把生活中的美化為詩句,給自己和身邊的人帶來美的享受。比如這首今年過年時寫的《歲末感懷》:
終老田園樂也多,春吟桃杏夏吟荷。
松風已洗煩心事,村笛時傳悅耳歌。
日出畦間除雜草,霞鋪陌上趕肥鵝。
閑時最是開懷處,任性孫孫背上馱。
以此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