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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歐洲一體化的新思考 ——以英國脫歐為視角

【摘要】歐洲一體化由于英國脫歐而出現了重大波折,出現了“去一體化”現象,在理論和實踐方面都產生了顯著的影響。其原因在于:歐盟經受各種危機和挑戰,自身發展受到限制,造成一體化的推動力不足;歐盟治理存在諸多問題,內部差異未見縮小,導致對于一體化的共識難以形成;英國與歐盟存在各種難以化解的矛盾沖突,最終只得分道揚鑣,對一體化造成打擊。本文認為歐洲一體化中的“去一體化”現象反映出歐盟面臨的新問題和挑戰;“去一體化”只是支流現象,無法阻止歐洲一體化的主流;歐洲一體化要求歐盟重視和加強創新和改革,以適應新的時代要求;英國脫歐并不意味著完全脫離歐洲一體化,而將以新的形式參與一體化進程。

【關鍵詞】歐洲一體化 英國脫歐 “去一體化” 歐盟

【中圖分類號】D85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8.18.004

歐洲一體化始于1952年歐洲煤鋼共同體的建立,至今已60余年。其一體化程度不斷加強和提高,制度建設取得長足進步,歐共體及歐盟的成員國也由最初的6個擴展到28個,歐盟提出的成為“全球行為體”的國際定位目標也在積極推進之中,對多極化全球治理產生了顯著的影響。但在2016年6月,英國脫歐公投獲得通過,使歐洲一體化進程出現重大波折,出現了有史以來的首次反向行動,即所謂的“去一體化”現象。因此,我們有必要對這種現象以及歐洲一體化的前景作專門的探討。

英國脫歐對各種一體化理論的重大沖擊

所謂“去一體化”(de-integration),是指對一體化的反向行動,表現為在理論和實踐上對一體化的否定、倒退和終止。英國脫歐是對歐洲一體化的反向行動,不僅涉及當事國——英國,而且產生了更大范圍的影響。由于英國脫歐的程序尚未完成,所造成的后果還待進一步地呈現,所以尚難作最終的定論,但其在理論和實踐方面的影響已清晰可見。

就理論方面而言,英國脫歐是對當下流行的各種一體化理論的重大沖擊,超出了相關理論的涵蓋和解釋范圍,甚至是對一體化理論的明顯顛覆。我們知道,現有的關于歐洲一體化的理論,主要是對歐洲一體化的進程及原因進行考察和解釋,考察和關注的焦點放在一體化的積極進展之上,并未涉及或嘗試解釋一體化進程中有可能出現的倒退乃至“去除”現象。

新功能主義(Neo-functionalism)在歐洲一體化興起之際,即20世紀50~60年代,開始出現和流行起來,其主要創始人是厄恩斯特·哈斯(Ernst Haas)。哈斯在代表作《歐洲聯合:1950~1957年的政治、社會和經濟力量》中試圖解釋為何歐洲少數國家在經濟領域的特定政策能夠導致更大范圍的經濟一體化,并在此基礎上向更廣范圍的一體化(超國家結構)邁進。這個問題也是其他新功能主義理論家關注的焦點。哈斯給出的答案是“溢出”。[1]哈斯認為,歐洲煤鋼共同體的案例可以表明經濟領域的合作能夠引發政治、社會方面的各種行為體的“溢出”反應,將其忠誠、利益和期望由國家層面轉移和擴展到超國家層面。新功能主義理論提出的“溢出”包括三種主要類型:功能性溢出、政治性溢出和地理性溢出。因此,歐洲一體化的未來必然走向更高程度的經濟整合、超國家機構的形成和地域上的擴大。雖然一些新功能主義理論家提出“溢出”的其他可能性,但這些可能性從未成為該理論的研究重點。新功能主義研究由于具有較明顯的單向性特征,專注于一體化的增強和擴展,忽略反向運動,所以無法對諸如英國脫歐這樣的事件作出具有前瞻性的預測和合理的解釋。

政府間主義(Intergovernmentalism)強調成員國及其政府在歐洲一體化中的地位和作用,因此認為歐共體和后來的歐盟更類似于其他國際組織。艾倫·米爾沃德(Alan Milward)在《歐洲拯救民族國家》(The European Rescue of the Nation State)中批駁了疑歐主義關于歐洲一體化損害成員國主權和導致超國家聯邦的觀點,認為成員國并未因為對歐盟的主權讓渡而遭到削弱,反而在此過程中得到了加強,堅稱成員國政府是歐洲一體化的中堅力量。[2]該理論堅稱成員國的匯聚主權行為符合其利益之舉,當成員國利益呈現融合之勢時,一體化進程就能得到明顯的推進;而當成員國利益出現分歧時,一體化的速度就會放緩。政府間主義重視歐洲一體化中的成員國的重要性,認為超國家機構的作用有限。但是,對于一體化過程中由成員國的不滿所引發的離心趨勢,特別是英國疑歐主義的日益強大,最終出現脫歐后果的機理,政府間主義理論同樣未加考察,也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

新制度主義(Neoinstitutionalism)則強調制度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的作用,關注制度對政策及其他政治選擇的影響。在新制度主義的語境中,制度是一系列被人為制定出來的規則、組織和規范,因此歐洲一體化也可以稱作制度化的產物。該理論試圖通過對歐盟制度,即歐盟的規則、組織和規范,所產生作用的方式和結果,以及歐洲一體化本身進行考察,主要采取以下研究路徑。其一,社會學制度主義路徑,強調更廣泛意義上的規范和一般規則,以及這些規范化規則塑造一體化參與者的身份認同和行動偏好的方式。社會學制度主義也特別關注制度文化及其內部行為體的社會化,并考察政策制定和一體化過程中的溝通和說服方式。不過,這個研究路徑無法解釋為何歐盟有著同樣的規則、組織和規范卻對各成員國產生了并不相同的身份認同和行動偏好。其二,歷史制度主義路徑,關注制度通過時間積累方式而產生的作用,聚焦制度對于制度制定者本身行動的制約作用,特別重視和強調由此產生的路徑依賴效果。該理論認為制度及其決策過程經過歷史(時間)的積累,對一體化的結果產生了不可逆轉的影響。對于解釋英國脫歐問題,該理論同樣存在缺陷,即歐盟制度的時間積累及其路徑依賴為何在一體化方面對英國不起作用。其三,理性選擇制度主義途徑,認為行為者會在制度的框架和范圍之內理性選擇,追求各自的行為偏好。通過對規則制定權的爭奪,政治團體獲得對其競爭對手的優勢。在歐洲一體化的案例中,該理論假定歐共體和歐盟的制度變化會引起成員國等行為者的行為偏好的變化,而行為者的不同行為偏好能夠導致相應的政策結果。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指出了制度對行為者行為偏好的影響和作用,卻也無法解釋歐盟同樣的制度為何對英國產生了截然不同的“理性選擇”。[3]

多層治理學說(Multi-level governance)是更為晚近的研究歐洲一體化的理論,重點考察歐盟的治理方式,特別是歐盟內部的權力分配和轉移問題。歐盟有著與眾不同的組織形式和治理方式,其治理架構由超國家層面(歐盟機構)、國家層面(成員國)、地區及地方層面構成。權力由成員國向歐盟匯聚(向上讓渡),同時由成員國向地區及地方轉移(向下下放)。如同一體化進程的動態化,歐盟內部的權力轉移也處在不斷變化之中。該理論研究克服了其他一體化理論研究的靜態化弊端,但對于一體化可能出現的反向運動未加預測和涉及。雖然權力轉移(讓渡)是造成英國脫歐的原因之一,但多層治理學說的關注點并不在此,即并不關注和考察權力轉移造成的成員國離心傾向問題。[4]


就實踐方面而言,英國脫歐對歐盟的許多方面造成了負面影響,其長期影響和最終結果尚待時間的驗證。

關于這方面的研究和考察,歐盟對內政策總司于2018年6月發布了最新報告《英國退出歐盟一體化的影響》(The Impact of the UK's Withdraw on EU Integration)。對于英國脫歐的直接影響,該報告開宗明義地指出:“英國脫歐是歐洲一體化中前所未有的事件。人們擔心這會導致歐盟解體,而其他人則認為歐盟有機會進一步實現一體化。”[5]無論如何,歐盟將英國脫歐視為“獨一無二的挑戰”。[6]雖然英國脫歐沒有引發連鎖反應、出現其他成員國的跟風現象,歐盟內部也沒有出現明顯的動蕩,但歐洲一體化進程受到了不可避免的損害。從2013年克羅地亞被接納入盟以來,歐盟擴大的步伐出現了暫時停頓,而由于英國即將離開,歐盟的成員國數目將首次出現減少,其他方面的影響也在逐漸呈現之中。

首先,歐盟的疑歐主義勢頭再起,歐盟走向去一體化的威脅存在現實可能性。盡管英國脫歐并未立即引發連鎖反應,但歐盟范圍內曾一度出現衰退跡象的疑歐主義勢力近來又出現再度興起的局面,其背景是歐盟民粹主義勢力的加強。在歐盟成員國的大選中,民粹主義政黨對傳統的中間勢力或左翼政黨均發起了強勁的挑戰。在歐盟領導層,主張推進一體化的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與反對歐盟加強權力的歐盟理事會主席圖斯克也產生分歧。后者警告,將權力進一步集中到歐盟層面的做法將會令民眾進行反抗,采取反對歐盟的做法,稱:“若沉溺于即刻和全面一體化的主張,我們就會忽略普通民眾的立場——歐洲公民們并不持有與我們相同的歐洲激情。”[7]歐盟一些成員國的疑歐主義表現得較為突出。在匈牙利,反對外來移民的青年民主主義者聯盟主席歐爾班(Viktor Orbán)獲得連選連任。他曾公開批評歐盟領導層,稱“布魯塞爾未能保衛歐洲,未能阻止外來移民”。[8]而在大選獲勝之后,歐爾班宣布:“我們創造了捍衛匈牙利的機會。”[9]在波蘭,莫拉維茨基(Mateusz Morawiecki)政府在移民問題上與匈牙利持相類似的反對立場,拒絕接受歐盟的難民分配政策。圍繞波蘭司法改革的爭執,歐委會提出要對波蘭實施制裁,中止其歐盟內部表決權。而對于歐盟壓縮撥款的決定,波蘭前任總理、現任歐盟理事會主席圖斯克甚至發出警告:波蘭一旦成為凈供款國,就會考慮退出歐盟。[10]在意大利,右翼的民粹主義政黨在2018年3月的議會選舉中獲得勝利,其中反建制的五星運動獲得超過32%的支持率而成為第一大黨,右翼政黨聯盟黨也獲得近18%的選票而成為中右聯盟的最大政黨。兩黨組成的新政府在難民、貨幣和預算政策等方面與布魯塞爾存在分歧。由于在接納難民問題上未能達成協議,意大利政府聲稱將暫緩向歐盟繳納2019年的供款。內政部長薩爾維尼(Matteo Salvini)尤為強硬,甚至指稱歐盟為“垃圾”。[11]這樣,疑歐主義不僅在“邊緣地帶”的東歐地區,而且在“核心地帶”的西歐地區也有了立足點。因此,歐洲甚至已經在談論歐盟“解體”(disintegration)的話題。[12]

其次,英國脫歐對歐盟的財政預算和就業市場產生不利影響,后者的長遠發展前景將經受新的挑戰。作為歐盟成員國中名列前茅的經濟體,英國對歐盟預算的貢獻巨大,為主要的凈供款國之一,在歐盟預算中的占比達到約13%。(見表1)而且在歐盟28個成員國中,只有10個是凈供款國,2個是供款和受款持平,另外16個則是凈受款國。也就是說,歐盟的預算和財政是靠這10個凈供款國支撐的。2014~2016年,按凈供款額大小排列,這10個凈供款國依次是: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荷蘭、瑞典、比利時、奧地利、丹麥和芬蘭。[13]

表1

根據英國官方資料,2017年英國對歐盟的總供款額(減去返款)為130億英鎊,同時英國政府接受歐盟撥款41億英鎊,因此,英國的凈供款額約為89億英鎊。另外,英國的民間組織還接受歐委會的直接撥款,金額約在10億英鎊左右。[14]另據德國互聯網數據中心(Statista)提供的數據,2009~2017年,英國對歐盟的凈供款額在47億英鎊到107億英鎊不等。(見圖1)

圖1

英國脫歐以及其他因素,已經給歐盟的預算造成了影響。成員國的供款負擔增加,撥款項目的撥款額削減,在各成員國中引起反彈和批評。歐盟預算委員厄廷格(Günther Oettinger)提出“50/50”解決方案,通過兩個方面彌補英國脫歐后留下的財政虧空,其中的50%靠增加成員國的供款額來解決,另外的50%靠削減現有的歐盟撥款項目來解決。2018年5月,歐委會提出2021~2027年的預算案,預算總額達到1.279萬億歐元。為此,歐盟成員國對歐盟預算的供款額將由占國民總收入的1%提高到1.1%,增加幅度為10%。[15]再者,歐盟打算削減歐盟預算支出中占比最大的兩個項目,即共同農業政策、結構和投資基金。目前這兩個項目在歐盟預算支出中所占比例分別為39%和34%。[16]對于以上方案,德法兩國表示了堅定的支持,“節儉四國”(奧地利、瑞典、丹麥、荷蘭)提出不同意見,反對增加供款。荷蘭首相魯特(Mark Rutte)稱:“本人對多年制預算案的目標是:絕不增加供款,而更好的結果是削減預算。”[17]瑞典財政部部長安德森(Magdalena Andersson)指出,由于“(英國)不在這了,所以自然而然的是,我們必須削減預算”[18]。中東歐成員國作為歐盟內部重要的凈受款國,更擔心項目基金的削減問題。2018年年初,波蘭、捷克、匈牙利、斯洛伐克、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和羅馬尼亞發表聯合聲明,提出要避免在新預算中確保結構和投資基金的地位。[19]波蘭尤其反對將結構會晤投資基金的發放與司法獨立問題掛鉤,認為此舉將制造“巨大的麻煩”,是打擊波蘭的一種手段。而波蘭是歐盟最大的凈受款國,在2014~2020年的歐盟預算中,波蘭獲得各種基金等項目撥款,總額達800億歐元之多。[20]

再次,英國自由市場經濟原則對歐盟的影響將不復存在,歐盟推進單一市場(尤其是服務業單一市場)進程有可能受到削弱和延擱。歐盟的單一市場(共同市場)包括四大自由,即貨物、人員、服務和資本的自由流動。早在1985年,歐盟委員會的英國委員科克菲爾德勛爵(Lord Cockfield)撰寫歐共體白皮書《完成內部市場建設》(Completing the Internal Market),著眼于消除三大內部障礙,大力推進和實現四大自由。這三項內部障礙為:貿易方面的實體障礙(歐共體的邊界檢查站、海關和相關的文書工作)、貿易方面的技術障礙(各成員國的不同產品技術標準、技術規章、商業法規和政府采購規定)、貿易方面的財政障礙(各成員國的不同增值稅和間接稅稅率等)。[21]為此,該白皮書出臺了近300項措施。英國對單一市場的貢獻在于“英國決策的自由主義模式在歐盟得到了更廣范圍的推廣”。[22]同時,英國在四大自由方面,除了人員自由流動方面持有保留意見之外,其余方面均持十分積極的促進立場。英國的退出,可能使歐盟中主張自由市場經濟模式的力量遭到削弱,瑞典方面就表達了這方面的擔心。

最后,英國的退出將在一定程度上消除歐盟一體化的阻力,但有可能影響成員國之間的力量平衡格局。英國作為疑歐主義的大本營,屢屢成為歐洲一體化過程中的阻礙和離心因素,在重大條約的制定中幾乎均提出過獲得“例外”待遇的要求;而作為入盟較早的成員國和地區大國,卻未加入歐盟國家的主要條約和體制——《申根協定》和歐元區。歐盟對內政策總司的前述研究報告歸納道:“長期以來,英國一直被描述為‘尷尬的伴侶’,因為它經常阻止一體化并要求獲得特殊或例外待遇。英國的退出可以消除這樣的障礙,并為那些尋求推動歐洲一體化進程的成員國提供急需的推動力。”[23]同時,歐盟內部德法的主導力量將會進一步加強,其治理路徑也會得到更順暢的實施。歐洲改革中心的一份研究報告認為,德國在歐盟近年來遭遇的一系列危機(如歐元危機和難民危機等)中獲益,其重要性愈加突出;另外,法國的衰弱和英國的退出,“使得德國成為歐盟的支配國家。而對德國占據更強大支配地位的擔憂,解釋了羅馬、巴黎和華沙的政客們對英國脫歐前景感到如此恐懼的緣由”。[24]當然,德國由于其經濟實力和發展勢頭,在歐盟的影響力和發言權有可能進一步提升,但不至于引發歐盟內部的重大對立和沖突。對此,其他成員國有可能表示一定程度的關切,但將之稱為“恐懼”似乎言過其實。

歐盟出現“去一體化”現象的原因

以英國脫歐為標志,歐盟一體化出現反向運動,出現前所未有的“去一體化”現象,其原因既源自于歐盟內部問題,也存在于英國與歐盟之間的矛盾沖突。

第一,歐盟經受各種危機和挑戰,自身發展受到限制,造成一體化的推動力不足。自2008年陷入金融危機以來,歐盟恢復緩慢,之后又受到債務危機、恐襲危機和難民危機等打擊,本身的經濟基礎遭到削弱,社會福利負擔沉重,難以支撐推進一體化的資源供給。近年來,歐盟的經濟增長率保持在較低水平上,增長勢頭乏力。從圖2可以看到,歐盟的經濟從2009年后半期起開始恢復,但在2011~2013年受債務危機的拖累,再次走弱,降入負增長的低潮。2014年再次恢復之后,經濟增長后勁不足,徘徊在2%左右。與世界其他地區相比較,歐洲的經濟增長率不僅低于北美和澳洲,更遠遠落后于亞太地區,甚至還比不上非洲。表2是截止到2018年4月的歐洲與其他主要地區的經濟增長情況。

圖2

表2

歐洲的福利體系相當發達和周全,與之相對應的是開支負擔居高不下。英國前財政大臣奧斯本(George Osbourne)稱默克爾曾指出:“歐洲只占世界人口的7%和世界經濟的25%,但占世界社會福利開支的50%。”[25]龐大的福利開支壓縮了歐盟在其他方面的經濟資源,限制了技術創新和生產投資。最新發布的《全球競爭力報告》也指出了歐洲在經濟和競爭力方面存在的主要問題:投資水平低下,尤其在數字技術、能源和交通基礎設施方面的投資存在缺口;就業市場需求不足,年輕人失業率高企,中等水平技術工人的就業率也在一些國家出現下降。總之,歐洲的經濟復蘇仍顯得脆弱,而復蘇的勢頭是否能夠保持下去還無法確定。[26]

第二,歐盟治理存在諸多問題,內部差異未見縮小,導致對一體化的共識難以形成。歐盟經過多次擴大,由西歐擴大到中東歐和巴爾干,內部發展水平的差異加大,利益及訴求分歧比比皆是。同時,歐盟實行多層治理,目標和結果是加強超國家層次和地區層次、削弱成員國層次,這造成超國家實體與民族國家之間的爭奪、矛盾沖突,主權問題無法得到妥善安排和處理,反而導致產生新的問題。其一是雙速和雙向歐洲的出現。在一體化的速度方面,新入盟的成員國與老成員國之間以及在奉行聯邦主義和政府間主義的成員國之間存有分歧。奉行聯邦主義的成員國主張以組建聯邦制國家為目標迅速推進一體化;奉行政府間主義的成員國則重視國家主權,主張將維護國家利益放在首要位置。而英國脫歐則表明,雙向一體化現象,即以歐盟大多數成員國主張的正向一體化與以英國為代表的反向一體化,已經開始呈現。面對雙向歐洲的挑戰,歐盟似乎不愿正視,更缺乏應對的具體措施和心理準備。其二是歐盟官僚主義的加強。歐盟官僚體制龐大,運轉效率低下,成本高昂。歐盟三大機構擁有各自的官員和秘書等工作人員隊伍,歐委會最為龐大,雇員人數為32000人;歐洲議會的總秘書處和政治團體的雇員在7500人左右(不含議員及其工作團隊);部長理事會在總秘書處的工作人員約為3500人。另外,歐盟是擁有官方語言最多的國際機構,共有24種語言,各種語言的文字和口頭互譯十分繁雜,組建了一支5100人的專業翻譯隊伍。[27]歐洲議會有三處開會和辦公場所,分別在布魯塞爾、斯特拉斯堡和盧森堡。每個月的全體會議在斯特拉斯堡舉行,會期一個星期,而其他時間議會的常規活動在布魯塞爾舉行,所以每個月多達一萬名相關人員,包括議員、秘書和工作人員、游說人員、記者等,需要在兩個城市之間往返一次。[28]而且,歐盟精英階層與普通民眾的聯系管道不暢,難以在推行一體化過程中形成合力。其三是地區分裂主義勢力的抬頭。歐盟在多層治理中加強地區層面的權力和作用,在推動地區經濟文化和社會發展方面具有積極作用。但是,歐盟的地區政策,加上所在國家和地區的其他因素,使一些地區的分裂主義勢力有所抬頭。在地區認同加強的同時,國家認同卻出現了弱化,這一點在英國的蘇格蘭地區和西班牙的巴斯克地區等表現得尤為突出。分離主義對所在成員國的統一造成危害和挑戰,不利于一體化的平穩運行和推進。

第三,英國與歐盟存在各種難以化解的矛盾沖突,最終只得分道揚鑣,對一體化造成打擊。英國的疑歐主義盛行,前英國首相卡梅倫就是一個疑歐主義者,而疑歐主義與歐洲一體化格格不入。卡梅倫曾這樣描述道,“我們具有一個島嶼民族的特質:獨立、直率,對捍衛我們的主權充滿激情”,而且英國人還具有“開放”的秉性。在對于歐洲(大陸)的認知上,他認為:“對于我們而言,歐盟是實現繁榮、穩定和成為歐洲內外自由和民主之支柱等目標的手段,而不是目標本身。”[29]而更重要的是,卡梅倫的疑歐主義政策比英國以往的疑歐主義政策走得更遠:不僅僅注重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維護英國的國家主權和利益,而且將脫離歐洲一體化作為重要的政策選項和訴求。所以,英國政府將維護國家主權視為不可動搖的原則,在歐盟治理原則方面與歐盟方面存在重大分歧,而英國脫歐公投的結果使得“去一體化”成為現實。[30]具體而言,英國選擇脫歐的原因大致有:歐盟威脅到了英國的主權完整;歐盟正在以繁瑣的規章扼殺英國;歐盟偏袒大公司的利益并阻止亟需的改革;歐元是歐盟貨幣制度的災難;歐盟的移民及難民政策失控;英國可以在撇開歐盟的情況下確立更合理的移民制度;英國不須承擔對歐盟的財政負擔。[31]其中,主權完整、經濟治理、財政負擔以及來自歐盟內外的移民和難民等,在英歐矛盾沖突中占據主要地位。

結 語

歐洲一體化經過漫長的正向歷史演進,在深度和廣度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法律、貨幣、區域市場、商貿、邊界管控等方面的制度建設也頗有建樹,歐盟從一個主權國家的經濟聯合體逐漸向一個類聯邦制國家過渡。但在2016年6月23日,原本相對而言順風順水的歐洲一體化出現逆轉,英國決定脫歐,出現了與一體化方向相反的“去一體化”。通過對此問題的考察和梳理,我們認為英國脫歐并不能改變歐洲一體化的大方向,但會使歐盟面對更加嚴峻的新挑戰。

首先,歐洲一體化中的“去一體化”現象反映出歐盟面臨的新問題和挑戰。歐洲一體化的成就使歐共體和歐盟在歐洲產生了巨大的向心力和吸引力。即使是在國家認同上與歐洲大陸國家不同的英國,也曾鍥而不舍地多次主動申請加入歐共體。中東歐和巴爾干等相對落后的歐洲國家更是爭相提出加入歐盟的要求。但英國在成為歐共體和歐盟成員國40多年之后決定退出,改變了歐洲一體化的良好發展勢頭,從中折射出歐盟本身在發展和治理方面存在的問題,反映出英國與歐盟不可調和的矛盾和認同差異。同時,英國脫歐事件也表明疑歐主義已經危及歐盟的團結和完整,而退出歐盟正成為某些持有相似立場的成員國的一個現實選項。在目前情況下,歐盟需要大力維護自身的團結和穩定,避免“去一體化”蔓延到其他成員國。

其次,“去一體化”只是支流現象,無法阻止歐洲一體化的主流。盡管英國脫歐對歐洲一體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至少到目前,歐盟所擔心的脫歐連鎖反應并未出現,而且歐盟的制度體系和行政體系也未受到根本性的損害。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英國脫歐造成的直接沖擊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英國供款取消所造成的財政虧空;其二是歐盟在英國移民地位的前景不明。歐盟對此已作出適當的應對:在財政方面,歐盟已推出新預算案,提議提高成員國的供款比例,同時英國支付的“分手費”也可以彌補一些;在移民方面,雖然目前的人員自由流動可能無法延續,但歐盟與英國的談判達成妥協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因為歐洲大陸上也有上百萬的英國公民居住和就業;另外,歐盟在制度建設和接納新成員國方面將繼續推進,保持一體化的前進勢頭和方向。而且,英國的退出在某些方面能減少一體化規劃和實施的障礙,增強歐盟的團結和提高行政效率。

再次,歐洲一體化要求歐盟重視和加強創新和改革,以適應新的時代要求。英國脫歐反映出歐盟在經濟發展和多層治理方面存在的問題,需要有的放矢地應對和解決。重視和加強歐盟內部的創新和改革應當是必由之路。卡梅倫曾對歐盟改革提出過五項建議,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即提高競爭力,消除監管方面的限制,完善服務于單一市場的建設;尊重靈活性,在一體化問題上根據不同成員國的立場要求靈活應對,避免僵硬的劃一治理模式;尊重成員國的權力,成員國的權力讓渡并非永久性安排,確保成員國與歐盟之間的權力平衡;強調民主責任制,承認和維護成員國議會作為歐盟合法性和責任制的真正來源;堅持公平原則,確保歐元區內外的成員國能夠在歐盟單一市場獲得公平待遇。[32]

最后,英國脫歐并不意味著完全脫離歐洲一體化,而將以新的形式參與一體化進程。英國作為一個歐洲國家,無論從客觀還是從主觀的角度,都將會與歐盟和歐盟成員國保持密切的聯系。英國政府最近公布的“軟脫歐”白皮書,主張在退出歐盟的同時,繼續保持與歐盟的自由貿易關系,維持統一的貿易商品標準,保留北愛爾蘭與愛爾蘭之間的邊界現狀(取消邊檢的“軟邊界”),繼續保持安全伙伴關系,但終止與歐盟國家的人員自由流動,同時對短期訪客互免簽證。[33]雖然歐盟不大可能全部接受英國的建議,但考慮到歐盟對其他未加入歐盟的歐洲國家(如挪威和瑞士)的立場和政策,兩者之間仍然可能達成妥協和協議,從而保持密切的特殊關系,以實現雙方的利益最大化。再者,另一種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即在未來的某個時刻,英國由于利益使然,重歸歐洲一體化之路,再度成為歐盟大家庭的一員。可以說,英國盡管在形式上脫離了歐洲一體化,但實質上仍然擺脫不了與之千絲萬縷的關系。

注釋

[1]Ernst B. Haas, The Uniting of Europe: Political, Social and Economic Forces 1950-1957,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8.

[2]Alan Milword, The European Rescue of the Nation State, London: Routledge, 1992.

[3]John Ishiyama and Marijke Breuning, "Neoinstitutionalism",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neoinstitutionalism.

[4]Lucy Hatton, "Theories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http://www.civitas.org.uk/content/files/OS.16-Theories.pdf.

[5]Directorate General for Internal Policy of the Union, "The Impact of the UK's Withdraw on EU Integration", European Union, June 2018, p. 5.

[6]Directorate General for Internal Policy of the Union, "The Impact of the UK's Withdraw on EU Integration", p. 6.

[7]Charles Grant, "The Impact of Brexit on the EU", June 24, 2016, https://www.cer.eu/insights/impact-brexit-eu.

[8]Joe Barnes, "Euroscepticism Mapped: Five countries threatening to rock the EU", Sunday Express, April 8, 2018, https://www.express.co.uk/news/world/941976/EU-news-five-eurosceptic-countries-threaten-European-Union.

[9]Jennifer Rankin, "Hungary Election: Viktor Orbán declares victory", The Guardian, April 9, 2018,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live/2018/apr/08/hungary-election-victor-orban-expected-to-win-third-term-live-updates.

[10]Agence France–Presse, "Donald Tusk Warns Poland Could Hold a Brexit-style EU Referendum", The Telegraph, January 11, 2018, https://www.telegraph.co.uk/news/2018/01/11/donald-tusk-warnspoland-could-hold-brexit-style-eu-referendum/.

[11]Alessandra Scotto Di Santolo, "'EU is Filth' Salvini Lashed out at Brussels as He Threat to Stop Funds to 'Useless' EU", Sunday Express, August 28, 2018, https://www.express.co.uk/news/world/1008646/EU-Italy-news-Matteo-Salvini-migrant-crisis-Brussels-funds-Diciotto-migrants-ship.

[12]Charles Grant, "The Impact of Brexit on the EU".

[13]Noah Gordon, "The EU Budget after Brexit: Reform not revolution", Centre for European Reform, April, 2018, p. 6.

[14]UK Parliament, "The UK's Contribution to the EU Budget", March 23, 2018, https://researchbriefings.parliament.uk/ResearchBriefing/Summary/CBP-7886#fullreport.

[15]EUNEWS, "EU Unveils First Post-Brexit Budet", May 2, 2018, http://www.euronews.com/2018/05/02/eu-unveils-first-post-brexit-budget.

[16]Noah Gordon, "The EU Budget after Brexit: Reform not revolution", p. 3, 5.

[17]Speech by the Prime Minister of the Netherlands, Mark Rutte, at the Bertelsmann Stiftung, Berlin, Feburary 2, 2018, from: Noah Gordon, "The EU Budget after Brexit: Reform not revolution", p. 7.

[18]Jim Brunsden; Mehreen Khan and Alex Barker,"'Frugal four band together against Brussels' plan to boost budget", Financial Times, February 22, 2018, https://www.ft.com/content/438b7ff4-1725-11e8-9376-4a6390addb44.

[19]"Joint Statement of the Visegrad Group, Croatia, Romania and Slovenia", February 2, 2018, p. 2, https://www.miir.gov.pl/media/50853/Wspolneoswiadczenie.pdf.

[20]Michael Peel; Mehreen Khan and James Politi, "Poland attacks plan to tie EU funds to rule of law", Financial Times, February 19, 2018, https://www.ft.com/content/d6ef7412-157c-11e8-9376-4a6390addb44.

[21]Lord Cockfield, The European Union: Creating the Single Market, Chichester: Wiley Chancery, 1994, p. 39.

[22]HM Government, Review of the Balance of Competences between the UK and the EU: The Single Market, London, July 2013, p. 35.

[23]Directorate General for Internal Policy of the Union, "The Impact of the UK's Withdraw on EU Integration", p. 6.

[24]Charles Grant, "The Impact of Brexit on the EU".

[25]George Osbourne, "Extracts from the Chancellor's Speech on Europe", UK Government, January 15, 2014, https://www.gov.uk/government/speeches/extracts-from-the-chancellors-speech-on-europe.

[26]Klaus Schwab, "The Global Competitiveness Report, 2017-2018", World Economic Forum, Genever, 2017, p. 21.

[27]European Union, "EU Administration: Staff, language and location", https://europa.eu/european-union/about-eu/figures/administration_en.

[28]Michael Birnbaum, "7 Reasons Why Some Europeans Hate the EU", The Washington Post, June 25, 2016,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rldviews/wp/2016/06/25/7-reasons-why-some-europeans-hate-the-e-u/?noredirect=on&utm_term=.42a181ad1b97.

[29]David Cameron, "EU Speech at Bloomberg: On the Future of the EU and the UK's Relationship with it", Prime Minister's Office, London, January 23, 2013, www.gov.uk/government/speeches/eu-speech-at-bloomberg.

[30]潘興明:《英國對歐政策的新取向探析》,《外交評論》,2014年第4期,第109~123頁。

[31]Timothy Lee, "Brexit: the 7 Most Important Arguments for Britain to Leave the EU", VOX, June 25, 2016, https://www.vox.com/2016/6/22/11992106/brexit-arguments.

[32]David Cameron, "EU Speech at Bloomberg: On the Future of the EU and the UK's Relationship with it".

[33]Peter Walker, "What's in the Brexit White Paper?", The Guardian, July 12, 2018, https://www.theguardian.com/politics/2018/jul/12/whats-in-the-brexit-white-paper.

責 編/刁 娜

A New Analysis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Brexit

Pan Xingming

Abstract: European integration has experienced a major setback due to the Brexit and thus led to the phenomenon of "de-integration", having a significant influence both in theory and in practice. The reasons include insufficient driving force for integration due to various crises and challenges facing the EU and its restricted development, lack of consensus among the EU because of its problem-plagued governance and long-standing internal difference, and also the impact on integration resulting from the unresolvable contradictions and conflicts between the UK and EU and the ensuing Brexit. 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the "de-integration" phenomenon reflects the new problems and challenges facing the EU; the "de-integration" is only subordinate to the European integration and cannot stop it; European integration requires the EU to attach importance to and improve innovation and reform so as to adapt to the new requirements of the era; and Brexit does not mean complete separation of the UK from European integration, and it will participate in the integration process in new forms.

Keywords: European integration, Brexit, "de-integration", EU

潘興明,華東師范大學國際關系與地區發展研究院教授、歐洲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為歐盟研究、中外關系及歷史研究、英國及英聯邦國家研究、國際移民研究。主要著作有《20世紀的中英關系》《南非──在黑白文化的撞擊中》《西方文明史》(譯著)等。

[責任編輯:刁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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