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朝執政者治理國家、管理社會,無不以政權長久和社會穩定為重要的目標,他們都很重視來自基層社會的聲音——“輿情”的收集,傾聽百姓的聲音,接受來自社會各界的監督和批評。為此還摸索出一些辦法,建立制度化的輿論監督體系,以保證輿情上達,懲惡揚善,政通人和。
帝王巡歷,觀風問俗,傾聽百姓的聲音
圣賢名君,是古代帝王的理想追求,如何治理好國家?從遠古時代開始,先民們就在不斷探索并逐步形成一套被認為行之有效的方法,其中之一便是最高統治者定期到他所管轄的地區“巡狩”,巡行視察各地,意在觀風問俗,體察民情,糾察官員,處理政務等。
據說,史前時代的帝王“五年一巡”,其他四年,各地諸侯王到京覲見,以示臣服與監察之意。舜有“入于山林川澤”野外探險的本領,“堯老,使舜攝行天子政,巡狩”。舜在位期間,勤于政事,開拓疆土,經常外出巡視,最遠時到達廣西蒼梧一帶,打通了江南與中原的通道,史載“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禹在位期間,足跡幾乎遍及天下,治水修河、降魔除怪、安撫黎民,最終也死在巡視天下的途中,據載:“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秦統一六國后,始皇帝曾進行五次大規模的巡游。雖然他的出游飽受批評,但有兩個史實不容回避,一是他的巡游名義上遵循“三皇五帝”時的“巡狩”,二是初定天下,他希望通過到各地巡視,提高威望,打擊六國舊貴族勢力,加強對全國的控制。巡游的地域涉及到今天的甘肅、陜西、河北、山東、湖北、湖南、江蘇、浙江和安徽等地。西漢武帝同樣重視對各郡縣的巡視,足跡遍及今陜西、山西、內蒙、寧夏和遼寧、河南、山東、湖北、江西等地。公元前110年,“天子巡邊,親至朔方”。
帝王到各地巡游,收集輿情是他們公開的重要目的之一,正像《北史·隋本紀下》中隋煬帝所講的:“朕故建立東京,躬親存問。今將巡歷淮海,觀省風俗。……庶乎四聰以達,天下無冤。”
后世多認為帝王巡狩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尤其是煬帝出游過度,甚至客死在外出巡游的路上,對后世觸動很大。所以,唐朝建立,唐太宗李世民汲取教訓,下令約束自己及后世帝王的出游行為,他認為帝王出游帶有很大的游玩性質,娛樂的形式有很多,不必遠涉江湖,京城內就可以滿足需要;即便是到地方觀省風俗,體恤民情,收集輿情,也不必帝王親自前往。他認為,唐代有“忠良可接”,有身邊忠臣良將來輔佐,就沒有必要去求神仙來保佑了。
此后,歷代帝王的巡游各地現象基本消失,僅有個別皇帝,如明武宗、清康熙和乾隆等還曾離開京城去遠足。但作為最高統治者的帝王深知百姓對于國家的重要意義,深知民間輿論的重要,民意不可違背,民聲不可不聽。帝王直接到基層去收集輿情,是基于中國古代對圣人君主的期盼與要求,不到地方去同樣也要想方設法了解民意。唐太祖李世民雖然不再巡歷各地,但他卻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善于納諫的帝王之一,也是最關注民意與民情的帝王之一。《貞觀政要·論政體》中所講的“臣又聞古語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為可畏,誠如圣旨”,揭示的正是唐初宰相魏征和唐太宗引用古訓強調民意的重要。所以,帝王離不離開京城,是否親自到地方采集輿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民間輿論和民意的重視。
關心民瘼,采聽社會輿情,在古代中國有著悠久的傳統
魏征和唐太宗引“古語”“古訓”以表達重視民情輿論之意,在以儒家思想作為傳統中國政治思想最核心內容的背景下,仁者愛人,以民為本的思想深入人心,重視民情輿論,體現在國家政治體制、司法制度和道德思想各層面。關心民瘼,采聽社會輿情,在古代中國有著悠久的傳統。周朝時便設有采詩官,采詩觀風問俗,以了解民風、民情、民俗、民意。《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如果從輿情監督和治國理政的角度去理解,它也算是中國最早的一部中國輿論監督史。
《詩經》又稱“詩三百”,據說是孔子整理,收錄了自西周到春秋中葉五百年間的詩歌,約三百首。《詩經》也是“十三經”之一,“十三經”是中國傳統儒家思想文化的源頭和核心,受到歷代統治者的重視。“六義”是《詩經》最具代表性的六個特點,包括風、雅、頌和賦、比、興,其中“風”排在首位。何謂“風”?“風”是“國風”,計有15個“國”(地區)的詩歌,《詩經》三百首,風的部分就占了160首。被排在首位,一是數量最多,二它是《詩經》最精華的部分,它在治國理政中最具有現實的意義,因為“風”來自民間,來自基層,反映的是人民的意愿和心聲。比如大家耳熟能詳的《七月》是其中最長的一篇,八章八十八句,描寫了農民一年四季的農業勞動和勞役、田獵等,反映了人民樸素而真摯的情感。《碩鼠》更是一首現實主義詩篇,它把統治者比喻成碩大的老鼠,既抨擊他們貪得無厭,又警告他們要愛惜百姓。“風”在古代具有輿論批評和監督的作用,已為人所共識。如毛亨《毛詩訓詁傳》是最早《詩經》注本,其中說“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風的教化不僅是對上的,也是對下的,“詩之六義非起于周也。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風化,風刺,皆謂譬喻不斥言也”。百姓作詩所以諫君,君又用之教化,輿論監督與治理施政之間的關系在這里得到最好的詮釋。
先秦以來的優秀中華傳統文化一直得到很好的繼承與發展,發揮民間輿論的監督作用,此后長期被以多種形式利用。清議之制在古代中國一直比較流行,自漢魏六朝,直到明清之間,以士大夫或士紳為主要組織者,以民間輿論為形式的清議,對國家政治進行監督或施加影響,在某些歷史時期還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清議,可議政,可議國,可議人,可議事。魏人曹羲在《至公論》中講“談論以當實為清,不以過難為貴……興化致治,不崇公抑割,情以順理,厲清議以督俗,明是非以宣教者,吾未見其功也。”東漢末年出現的月旦評就是一種比較典型的點評時政、時人、時事的“談論”平臺,汝南名士許劭、許靖兄弟自擬議題,邀請名流士子各抒己見,暢所欲言。月旦評標榜公平執中,裁量執政,關注的重點聚焦在時政上,品核公卿,臧否朝政,從而形成了強大的社會輿論,它對當時的社會風氣、政治生態、官吏選拔和行政制度的運行,都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重要的監督作用,因此有學者認為“從現代輿論學的角度來看,這是我國最早的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規模、有組織的輿論監督行為”。
宋代的文人士大夫有良好的議政傳統,當時的民間輿論力量也頗為強大。宋代學院和書院教育的發達,文人參與政治的熱情高,從普通百姓到士紳官員都有比較自由地議論朝政的環境,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評議時政,上到皇帝下到普通官員,都是被評議的對象。圖書出版和文學藝術領域都比較開放,許多作品以夸張的手法和諷刺的語言,在社會上形成了一股言論激進思潮,形成了強大的輿論壓力,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比如,當時社會上出現了大量的“謠諺”抨擊時政,在《三朝北盟匯編》卷五十一,記載有時人的“十不管”之語,批評政府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亂管,不作為,亂作為,可謂形象生動:“不管太原,卻管太學;不管防秋,卻管《春秋》;不管砲石,卻管安石;不管肅王,卻管舒王;不管燕山,卻管聶山;不管東京,卻管蔡京;不管河北地界,卻管舉人免解;不管河東,卻管陳東;不管二太子,卻管立太子”。對奸臣童貫和蔡京把持朝政,禍民殃民,侵害百姓的行為,民間也編了不少歌謠予以痛斥,吳曾《能改齋漫錄》中有“打破筒(童),潑了菜(蔡),便是人間好世界”之句,曾敏行《獨醒雜志》記有“殺了童蒿(童貫)割了菜(蔡京),吃了羔兒(高俅)荷葉(何執中)在”等,反映的都是百姓的詛咒之聲。
當然,民間的輿論自由度,主要取決于政府的管理度,對民間“妖言”“妖書”等涉及到敏感政治事件或影響很大的,政府也必須出手干預。到明清時期,隨著商業經濟的不斷發展,社會文化水平的不斷提高,私人販書刻書和商業印刷業的發達,來自民間的聲音越來越強勁,也迫使政府必須主動應對,既要監控好輿情,又要利用好輿論監督,做好制度建設。如果政府能聽到《碩鼠》歌謠中老百姓憤怒的哀怨,怎么會有后來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和“休道石人一只眼,挑戰黃河天下反”憤怒的吼聲呢?正是因為民間歌謠是輿情民意的表達,歷代王朝才會如此重視來自基層社會的輿情報告,才會把輿論監督納入到國家的制度建設之中,通過制度規范來保障輿論能有效地發揮監督作用。
古代中國積極加強制度建設,把輿論監督納入國家管控體系之中
在古代中國,把輿情作為監督的一部分并制度化,出現是非常早的。規定有多個方面,一是天子巡狩五年一次,《孟子·告子》說,“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二是諸侯(地方官)來京朝覲天子,陳述民情。三是委派專官欽差到地方,“代天子巡狩”。四是建立專門的言諫制度,或專職的監察職官,巡歷天下,獲取輿情。五是允許百姓擊登聞鼓,上書言事,或詔求直言等。
中國早期的地方官,郡州制下的地方長官稱“郡守”“太守”,“守”是劃地而治,代天子管理地方。而府、州、縣的長官,稱“知府”“知州”和“知縣”中的“知”強調的官員對轄區情況的了解。地方機構固定設立之后,中央又會向地方派出監察官員,巡視地方,建立從中央到地方的監察體系,刺史從監督官到地方化表明了其監察職能的突出地位。各朝代都有不同形式的負責對地方輿情監控的職官,巡行地方,發現問題,及時奏報或處置,這些機構、官員或機制的存在,是輿情上達的重要保證。
唐、宋時,京城設有進奏院等,它是地方在京的辦事機構,負責溝通中央與地方之間的信息聯系,以保證上情下達,下情上聞,上下互通。在宋代,進奏院與登聞鼓院、登聞檢院、糧料院、審計院和官告院合稱六院,這樣的機構設置,能保證文武官員及士民章奏表疏及時上呈。北宋慶歷年間,在進奏院任期的蘇舜欽有《上仁宗應詔論地震春雷之異》一文,作者以強烈的措辭和口吻,揭示民情、輿情與國家穩定之間的關系,認為必須聽輿論、識民情。
明朝中央建立一套更加完善的監察與諫議制度。朱元璋認為,“(言官)所貴者,忠言日聞,有益于天下國家”。他曾給臺諫官以“風聞言事”的權力,風聞奏事,言者無罪。早在建國前,他就對按察司的官員們說:“凡事當存大體,有可言者勿緘默不言,有不可言者勿沽名賣直。茍察察以為明,苛刻以為能,下必有不堪之患,非吾所望于風憲矣”。洪武十年(1377)時,各道按察司官來朝,朱元璋再次詔諭各官員:“朕以天下之大,民之奸宄者多,牧民之官不能悉知其賢否,故設風憲之官為朕耳目,察其善惡,激濁揚清,繩愆糾繆,此其職也”。
明清時期的科道官、督撫制等,都有察訪社會輿情的職責。由中央直接派出去的欽差,雖然多屬臨時性質,卻也納入制度管理之中,代表皇權巡視地方,保證民間輿情可直達中央。從明到清,陸續發展成熟并制度化的密疏制度,是更高級的輿論監督形式,除正常的監察體系之外,有被賦予有密疏(折)言事的大臣,可更加靈活方便地把輿情直接奏報給皇帝,辦事的效率更高。
顧炎武在《日知錄·直言》中說:“‘天下有道,則庶民不議’。然則政教風俗茍非盡善,即許庶民之議矣”,顧炎武主張“許庶民之議”,就是允許百姓評議政治。在《日知錄·清議》條中,他又說:“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于清議亡,而干戈至矣。”由于可見,清議政事、輿論監督,在以顧炎武為代表的著名思想家看來,是多么的重要,它既是中國優秀文化的代表,也是數千年中華文明代代相傳的保障。
(作者為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院長、教授、博導)
【參考文獻】
①《明實錄》,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勘本,1962年。
②[西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
③呂進:《月旦評及其輿論學意義》,《中州學刊》,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