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畫的發展深受中國古典哲學的影響,從技法到精神都來源于中國哲學,它是經驗的、感悟的、歸納的。中國畫家的筆墨與空白處理,對畫的成敗得失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畫面物象與所留空白是同出而異名的,這是中國畫哲學性最重要的體現。
【關鍵詞】中國畫 中國哲學 藝術美學 【中圖分類號】G123 【文獻標識碼】A
中國畫的生發過程,充盈著中國哲學的奧秘
中國畫所依循的哲學智慧,我們從鄭板橋的幾枝瀟疏清脫的畫竹談起。我們會記起他的詩:“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冗繁削盡留清瘦”一句,正是《老子》書中“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之意。倘千枝萬葉逐一而描之,只能畫出一幅植物標本,從而喪失了中國哲學“損之又損”的、通向宇宙本體的精神。鄭板橋所言“畫到生時是熟時”,生者,生澀而鮮活也。藝術上之最大詬病是“甜熟”,“甜熟”者,甜膩而缺乏神韻也,宛如生活中的饒舌者,廢話不止,不知所云。而“生澀”之感則是一種新鮮的、不同俗諦的境界。這種境界的到來,則是經歷了“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的、與天地精神往還的過程。這就正如鄭板橋談到作畫時主客觀交融的一句話:“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因為既主張“為道日損”的功夫,中國畫便宛若即興神馳的中國書法,筆到宣紙,其水暈墨章,瞬息萬變中有始料所不及的生發。“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方之作畫,這乃是畫家已然成熟,在妙手偶得中構成的“天然去雕飾”的作品。
中國畫的生發過程,充盈著中國哲學的奧秘,前邊談的大體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和西方古典主義油畫不同,西方大師的寫實技巧可謂登峰造極,畫綢緞,絲光柔和溫潤;畫銅飾,光照可鑒,其追逐和西方哲學強調“是什么”的“確然性”相符。物極必反,到了十九世紀莫奈《日出印象》一作問世,對古典主義“是什么”的“確然性”提出質疑,開始重視主觀的印象,早期印象派的興起是藝術上的一大進步。直到后期印象派塞尚、梵高、高更,西方藝術家在藝術上的探求,都令人贊美,他們并沒有背離傳統,更無意顛覆傳統。然而至后現代派以興,“解構”成為他們的不二法門。顛覆性的潮流,后浪推前浪,至杜桑以男廁的瓷尿器作為雕刻,題名為“泉”,推上堂皇的寶座以后,西方各流派多不勝數,“主義”層出,然而乏善可陳。而中國美術史的發展,我們看到它“積層性”的前進,無意于“顛覆性”的摧毀。
今天我就“中國畫是哲學的”這一命題,陳明三十年來我持守的立場。中國畫的發展深受中國古典哲學的影響,從技法到精神都來源于中國哲學,它是經驗的、感悟的、歸納的,而不似西方哲學是實驗的、邏輯的、演繹的。以西法改造中國畫,是近代一些激進的革新者的主張,然而這種“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思維,在實踐中是行不通的。按照民族審美的精神走下去,才是中國畫的宏門正學。中國繪畫,尤其宋之后的文人畫,由于“士”這一階層的介入,使哲學的意味,更趨突顯。當然,它不只是宋至今一千年的歷史,我們可上溯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的圖象,證明宋代文人畫不是從天而降,而是其來有自。因為中國畫崇高的境界來自天籟、地籟和人籟,它不是無源之水,不是無本之木,中國畫所依循的哲學智慧圓融無漏,而不是旁門左道。
孔子之孫孔伋(子思)提倡“天人合一”之說,與其差不多同時的莊子提出人心便是“天門”,它大開著,通向橫無際涯的天宇。北宋程頤、程顥兄弟提出:“天人本無二,何必言合。”兩件事相符,稱“合”;既為一件事,就不存在“合”,這真是透辟入微的言說。到明代大哲王陽明更提出“心外無天”,天在心內,唯五百年而出的圣者能有如此千鑿萬磨而得出的結論。所有人類自外于天、自外于自然的作為,都與“天”和“人”的本性相違拗,吃虧的還是人類。
中國畫家的筆墨與空白處理,對畫的成敗得失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畫面物象與所留空白是同出而異名的,這是中國畫哲學性最重要的體現。前面提到鄭板橋畫竹,是對畫家進一步的要求,至于技法上的用筆輕重緩急、力度上的堅挺柔和、速度上的遲穩徐捷,種種矛盾的統一,皆可歸入中國哲學上的“齊一”說。唯“齊一”能囊括所有筆墨虛實之變異,在大道之前,一切的差異性都歸入齊一性,這是中國畫從第一筆開始到終了都能順勢推移、融洽無間的根本原因。
中國詩、書、畫的精神一歸于中國哲學的神髓
中國文論同樣來源于中國之哲理,劉勰《文心雕龍》中所謂“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目既往還,心亦吐納”,都說明了藝術家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時的狀態。蘇東坡曾盛贊王維之詩畫:“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說明詩、畫本一體,“齊一”說在此同樣適用。在中國,文論、詩論、畫論都不會踰越中國哲學之妙諦。倘使畫家不具詩人的心境、哲人的睿智,其作品必然枯索無味,令人生厭。講中國畫是詩性的,正說明了“詩”與“畫”是孿生的姐妹。
道家陳摶老祖曾有聯云:“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這應是詩人和畫家畢生追求的最高境。作畫第一需要的是畫家的主觀心理狀態,必須有躍馬攬轡、奔逸天岸的豪縱之情;必須有萬象畢呈、造化在手的移山心力;必須有饑鷹渴驥、掣電奔雷的箭發之勢。當此之時,解衣盤礴,目空今古,放筆即來筆底,狀物如在目前。縱筆處如飛瀑之懸匡廬,收筆處如鴻聲之斷衡浦。閎肆至極,不失矩度;恣情欲狂,終歸內斂。這還不是潑墨畫最難處,潑墨人物更難在這瞬息間,畫家還必須與所表現的人物心許而情侔,神遇而跡化,這是何等高妙的境界。由此可見,中國詩、書、畫的精神一歸于中國哲學的神髓,詩、書、畫的“齊一”便是最佳的體現。
“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這是元代趙孟頫論書、畫相通的名句,自元代一直流傳至今。這首詩只是舉例說書法與繪畫形式上的相通。李苦禪先生曾道:“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這是較趙孟頫更深刻、精賅而本質的“書畫一體說”。書法是中國畫的骨植所在,軀體無骨則不立,我所提出的“以詩為魂,以書為骨”八字箴言,都通統歸入“中國畫是哲學的、詩性的、書法的”這一總體的命題。
(作者為北京大學講席教授、北京大學中國畫法研究院院長)
【參考文獻】
①范曾:《國學開講》,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
責編/周素麗 美編/王夢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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