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勃·雅索普(Bob Jessop, 1946— )是當代重要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截至2016年,其“未經規劃的”國家理論研究系列已有六種之多。這六種論著中最值得關注的,當屬1990年的《國家理論:讓資本主義國家歸位》和2016年的《國家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在前一論著中,雅索普提出策略關系方法,初步建構了一種策略關系的資本主義國家理論,確立了他作為國家理論家的學術地位。而在2016年的新著中,他完成自己的體系建構,為理解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國家提供了一種完整的馬克思主義觀點。
策略關系方法的建構
《國家理論:讓資本主義國家歸位》其實是一本論文集,由雅索普前15年間創作的12篇論文經過不同程度修改構成。在這些文章中,雅索普通過與其他國家理論對話、論戰,完成了策略關系方法的建構。至于國家理論本身,并沒有做正面展開,但提供了簡要提示,使人們大致可以管窺其資本主義國家批判理論的基本面貌。所謂策略關系方法,是雅索普基于普蘭查斯的策略理論方法,“接合”同時代其他理論資源綜合創新而成的一種新方法。
首先,哲學基礎是經過后結構主義洗禮的關系實在論。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后結構主義進軍英國,對第二代英國新左派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受此影響,雅索普反對經濟決定論,否定任何社會存在具有宿命論式的先驗本質,強調它們都是在社會中被歷史地暫時地建構出來的。不過,他拒絕接受后結構主義的反本質主義立場,認為馬克思主義有自己的本體論前提或承諾,即關系實在論。因此,他認為,當代資本主義國家是可知的,從而在某種意義上設定自己是客觀本質的把握者。
其次,方法論原型是阿爾都塞的“多元決定論”。20世紀60年代末,以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為先導,第二代英國新左派經歷了一次深刻的結構主義轉型。隨著福柯登上當代西方思想舞臺的中心,部分第二代新左派開始嘗試對阿爾都塞的“多元決定論”進行后結構主義改造。在雅索普看來,必須超越阿爾都塞,從抽象的哲學走向真實的經驗存在,由此就會發現,資本主義國家這種經驗存在絕非簡單的線性因果關系所能解釋,而是復雜的社會生活的產物。在社會生活這種復雜因果系統中,誠如阿爾都塞“多元決定論”所說,任何一個因素都可能發揮主導作用,但就其實際發生過程而言,更多呈現為各種因素關系的偶然“接合”產物。
最后,包含資本的策略選擇論和國家形式的社會關系“接合”論兩個步驟。前者主要用來說明資本主義國家本質上是作為資本積累的內在功能需要而出現的。雅索普強調,資本積累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外部需要應對不同階級、不同團體之間的斗爭,內部則需要應對資本積累各個環節、各個資本集團間的競爭與沖突,因而表現為一個多樣化的資本策略選擇過程。所以,作為資本積累的內在功能需要而出現的資本主義國家的形式必然是多樣化的、歷史變化著的。雅索普提出,資本主義國家是在具體的時間(歷史)與空間(民族)中,在經濟基礎、政治上層建筑、意識形態上層建筑以及國家觀念本身組成的多元決定系統中,偶然“接合”而成并不斷演化。這就是國家形式的社會關系“接合”論。
經歷停滯的國家理論
在《國家理論:讓資本主義國家歸位》中,雅索普扼要地對其一般資本主義國家批判理論進行了提示。第一,他重申后期普蘭查斯的基本觀點,強調資本主義國家本質上是一種社會關系,國家理論只有在社會理論中才能得到更完善的發展。第二,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正處于一種復雜的轉型時期,沒有或者尚未發現任何一種結構性因素能夠發揮“歸根結底的決定作用”,各種系統、各種因素都在發揮作用,但又都無法確定是“歸根結底的決定作用”。第三,一方面社會中的獨立性在增強,另一方面社會各個部分又都緊密復雜地相互依存,從而呈現出一種悖謬的樣態,國家就是“這種悖謬的最高體現”。第四,國家是一種持續不斷的結晶過程,既是已經形成的制度整體,又是不斷生成新制度的實踐場所。第五,作為制度整體,國家不是真正的主體,不能也不可能執行權力。第六,應當按照符合國家的關系本質的方式來對待國家,即回到國家權力鑲嵌于其中的、復雜的、動態的、沖突的社會關系網絡體系,通過實證研究把握國家的具體真實存在。
在《國家理論:讓資本主義國家歸位》之后,雅索普的國家理論之路陷入長期停滯,預告中的正面理論闡發遲遲未能問世。這是因為,進入全球化時代后,當代資本主義國家的新發展、新變化極大超出了雅索普的原初設想,迫使他開展更多的實證研究,在解釋新發展、新變化的同時驗證策略關系方法的有效性。20世紀90年代以后,當代資本主義國家尤其是歐洲國家出現了國家的去國家化、政治系統的去官方化、政治規制的國際化等重大變化趨勢。這些變化迫使雅索普去思考一個根本問題:當代資本主義國家是否趨于消失?通過一系列實證分析,雅索普在2002年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未來》中證明:盡管存在形態出現多元分化并且差異性顯著增強,但資本主義國家本身依舊存在,策略關系方法依然有效。在2007年的《國家權力:策略關系方法》中,雅索普正本清源,對策略關系方法起源、發展及其與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家的關系等,進行了全方位的闡述,同時對資本主義國家未來的可能發展進行了初步探索。
國家理論的系統總結
據雅索普自述,2016年問世的《國家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有三個不同以往的特點:第一,不再關注國家的具體存在,而試圖從戰后世界歷史全局的高度來審視資本主義國家;第二,不再提供一般的具體結論,而力圖提供一種可以推廣運用的理論模型;第三,不再關注不同流派之間的“異”,而力圖“異”中求同,建構一種具有普遍包容性的理論體系。顯然,雅索普在70周歲之際推出此書,系統總結其國家理論體系的意味十分明顯。那么,《國家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究竟有哪些進展呢?
首先,雅索普提供了一種具有更強適用性的國家概念,使其國家理論獲得了堅實的理論起點。雅索普由繁入簡,回到馬克斯·韋伯等堅持的“三要素”(疆域、國家機器、人口)傳統,把國家簡單定義為“政治權力的疆域實現”。同時限定:政治權力的疆域實現和它所涉及的人口本身是在斗爭基礎上歷史變動著的;疆域實現的形式具有多樣性;在西歐的實現形式之外有其他實現形式,之后則有新形式不斷涌現。這個定義為當代各種國家理解找到了一種最大公約數,把雅索普所關注的邏輯要素和歷史維度都納入其中。
其次,雅索普過去給人留下的印象是:總在不斷追蹤、描述資本主義國家的新發展、新變化,但不提供簡單明了的結論。該書中,雅索普對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國家現實作了明確的理論判斷。第一,歐洲中心論不再適用于研究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國家。大量非歐洲資本主義國家的出現已經極大地突破了歐洲中心論的理論邊界,同時,歐洲國家自身的發展也對歐洲中心論提出了種種挑戰。第二,在全球化時代,國家沒有走向消亡,而是走向了再調整、再適應。他重申,“國家地位的當下未來并沒有讓作為政治權力的疆域實現的特定形式的國家走向終結,未來存在的將是在民族國家和區域國家的陰影下組織起來的、更復雜的、多空間維度的元治理形式”,“發達資本主義未來將進一步從民族福利國家向后民族福利政體轉變”。第三,在全球化時代,策略關系方法的國家批判理論的基本觀點和立場依舊是有效的。
最后,雅索普對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國家批判理論總結成7點:(1)國家既是復雜的制度整體,也是政治實踐的斗爭場所;(2)國家不是真實的主體,不實施也不能實施權力;(3)只有作為社會理論的一部分,國家才能得到充分說明;(4)國家觀念作為疆域、國家機器、人口之外的第四要素,對當代國家形式的轉變發揮了重要作用;(5)現代社會非常復雜,沒有單一要素或系統能夠發揮“歸根結底的決定作用”,因此,現代社會既存在日益增強的獨立性,也存在日益增強的相互依賴趨勢;(6)國家是社會前述悖謬狀態的最高體現;(7)國家現實的悖謬存在導致當代國家理論的相互沖突。
面對全球化時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復雜存在,雅索普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系統完善的國家批判理論,從而為馬克思主義國家批判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分析洞見”和堅實的理論基礎。雅索普號召人們,要對社會關系的結構化進行經驗研究,從國家理論走向國家現實。
(本文系馬工程重大課題“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2015MZD026)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