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隅良典
撰文 | 魯白(《知識分子》主編、清華大學教授)
談到科技興國,人們常常拿美國做標桿,認真研討美國的政策、法令、機制、做法,因為美國是世界上科技最發達的國家。但作為一個典型的西方國家,美國從本質上有著很強的求真、實證精神,再加上它實事求是、標新立異、勇于探索的傳統,美國的強大并不讓人意外。此外,美國是個移民國家,社會對外來人才的包容度非常高。
這些都與我國的文化和傳統有較大距離。
相對而言,與我們地緣、文化相近的鄰邦——日本來比較和分析,也許對我們更有借鑒意義。中國人對于日本的情緒很復雜,雖然兩個民族在人種、生活習慣、思維方式和文化等方面都很相近,但我們卻往往不太愿意正視日本的崛起。盡管曾被日本打敗,中國人的心里卻從來沒有對日本產生過足夠的尊重。
日本的科技在近年來得到了長足的進步,接連斬獲諾貝爾物理和化學獎,連生物醫學領域的諾貝爾獎都在2012年有了零的突破,而今年的生物醫學獎,更由在日本土生土長,僅在美國做了幾年博士后學習的大隅良典一人斬獲。日本科學家獲諾獎,不僅增強了國民自信心和在世界的地位,也對日本的經濟發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今天,我們學習日本的經驗,研討日本的一些做法,可能會給中國的科教興國帶來一些借鑒。
我想大概從以下幾個方面談談自己的看法,用以拋磚引玉,引起更多人的思考和討論:
1)科學家參與重大決策研討和制定
譬如,為應對美國奧巴馬政府提出的“腦計劃”(BRAIN),日本的大型科技項目“腦計劃”(MIND)應運而生。與美國相似,日本政府只是說“要做”腦科學計劃,而不指定“做什么”或“怎么做”。
這完全是由一批資深科學家經過廣泛吸收神經科學界的意見,隨后反復討論形成書面意見,將整個戰略計劃的建議交給政府,幫助它做決策的。政府只可以決定“做與不做”,卻不能輕易改變“做什么”和“怎么做”。相比之下,我們的政府科技管理部門卻是對“做什么”和“怎么做”非常積極,甚至可能在科學家的意見與管理層的想法不一致時,更換一批科學家再討論,直至符合其想法。
我們很高興看到科技部終于開始改革,將科研基金分配與科技政策制定分離。這是大好事,也是《知識分子》的另一位主編饒毅和我早在2004年就曾經給國家建議的。對于科技政策,包括研究的領域、方向、投入的多少、可期望的結果等方面,最清楚的應該是科學家。但是據我所知,我國科學家對重大科技政策的制定,重要的體制機制的改革和調整,重大科學問題的決策等的參與度卻非常低。
這當中存在著一個政府官員與科學家之間的信任問題。
有人會質疑,某些科學家在提出建議時會出于個人或所在單位利益的考慮。這種顧慮在目前的中國現實環境中的確存在,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從科技的長遠發展需求來看,參考科學先進國家(譬如美國,日本)的經驗,科技政策的制定必須要有“內行人”,既科學家來決定。國家應制定出一整套完善的,避免利益沖突的制度來保障科學政策、決策的順利完成。
一個有效的辦法是用好 “戰略科學家(能夠把握科學最前沿、具有國際威望和戰略眼光、能在中國開展工作、有公心、公信力、敢于承擔責任,并具有全局觀念的)”。戰略科學家具有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利他性,他們考慮問題和行事都建立在有利于全局利益的基礎之上,而非為了個人利益。
當然,引進只是人才工作的第一步,如何使引進的人才人盡其用才是重中之重。此外,對于基金的評審,也存在嚴重的官員導向的問題。這里要強調:“評審咨詢決策”。科學家既要參與評審,也要對各項科技政策的咨詢,更要參與重大項目的決策。
2)對基礎科學長期穩定的支持
日本對基礎科學的支持曾走過一段彎路,也有過經驗教訓。他們也曾經過像中國現在這樣急功近利的階段,過分講究應用、科技成果轉化、投資回報等等。后來他們發現不能太過功利,那樣會導致經濟沒有可持續的后勁。有很多重大科學發現一開始沒有明顯的應用意義,后來卻成了顛覆性的發現。另外,一個國家的強大,也表現在它基礎科學的先進,就是追求知識、好奇心驅使的科學探索,那是人類文明的表現。
日本政府對基礎科研的投資是下了大力氣的。從1960年代到1970年代,日本政府對科研工作的撥款總額增長了約六倍;到了1980年代,日本政府進一步地提出“技術立國”政策,用于科學研究的支出費用達1800億日元;到1990年代,政府批準“科學技術廳”的預算突破五千億大關。由于這樣長期持續地對科學研究的投入,日本的科學家,尤其是一些精英學者可以比較安心地去從事基本科學問題的探索而不必經常擔憂科學基金的申請。
3)在制度和文化上保障“外智”引進
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不斷提升,科研硬件條件一般不會比國外差。但是很多從歐美等科研先進國家引進的人才歸國后還是感覺“水土不服”,這與整體的社會環境這個“軟條件”有很大關系。加強對歸國人才的安置工作,必須要努力提升這個“軟條件”。
日本國際化程度高,對外國人比較friendly(友好)。譬如,日本的“理研”(RIKEN)國際化程度非常高,有很多不同人種的科學家,那里也有很好的服務體系來支持他們的生活和工作。不同國籍,族裔,文化教育背景的人放在一起,可以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科學火花,對科技進步極為重要。著名政論家Thomas Freedman 總結了美國經濟可持續發展需要五大支柱,其中之一就是美國的移民政策,尤其是高科技人才的移民。我們對科技人才的引進,目前主要局限在“海歸”的中國人,很少有對其他人種科技人才的延攬措施。
我們在引進人才之后,還應該完善人才安置的后續工作,使其能夠快速、平穩、順暢的融入整個社會環境。其中,最基本的工作應是簡化各種繁復的手續,放松政策環境,催生相應專業化服務產業的出現。
4) 日本人的認真、嚴謹和堅持
很多人都注意到,別出心裁和突發奇想的創新往往不是日本人做科研的強項。
他們不是那么有創造力和想象力,也不那么善于首創或開辟一個全新的科學領域,日本的學術界也不是那么地崇尚冒險精神和批判精神。日本人的科學成就,主要靠的是嚴謹、認真和堅持。
事實證明,依靠嚴謹、認真和堅持也能做出世界級的重要工作。饒毅曾經指出:“單靠認真的人群做出非常突出工作的比例較低,需要較多的人認真工作才能產生少量非常突出的工作。也正因為如此,普通人靠認真而做到諾貝爾獎水平的工作,也就表明這個國家有很多人在認真做科學技術,反映這個國家的科學技術不僅發達,而且普遍”。
日本人的認真、嚴謹和堅持,與日本的歷史和文化傳統有很大關系。日本這個民族喜歡追求極致的完美,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匠人精神。我們時常可以看到日本人可以花一輩子只做一件事,并將這件事做到極致。要證明一個科學現象或原理,也是要反復重復,用各種方法仔細推敲。他們認為發表一個粗糙的,最后不能被重復或者是錯的東西,是一種羞恥。那種勤勤懇懇、一絲不茍和長期堅持的工作作風,在日本科學家中是非常普遍的。相反,在當今中國科技界,“短平快”是時尚,幾個月做出的東西就要發文章,這種急功近利的做法造成很多發表的成果不可靠,不可重復,影響很壞,對中國科技的長期發展也極為不利。
我所認識一些日本科學家,不太欣賞所謂“彎道超車”這樣的說法,也不會輕易的放棄一個課題,更不會經常更換課題,這與中國當下一些人游走于熱門領域,專挑影響因子大的課題的做法有很大的差別。正因為如此,我的朋友,著名神經科學家中西重忠(曾做出過有諾貝爾獎水平的工作)告訴我,他對選題是極為慎重的。從我的觀察來看,他們一般會選擇技術上很困難,需要耐心下功夫的題目。從事研究的時候也是非常講究紀律性,一步一個腳印,嚴格地按照程序做事情,長期堅持。這樣也可以做出很優秀的工作。
5) 科技界崇尚秉持誠信文化
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是著名的日裔美國學者,當代世界哲學名著《歷史的終結》的作者。他在《信任:社會美德與創造經濟繁榮》一書中,將人類社會分為兩類:一類是“高度信任社會”,以美國、日本為代表;另一類是“低度信任社會”,以華人文化圈和意大利為代表。
日本擁有一個高信任度的社會,這對科學的好處是多方面的。科學研究是一種創新的活動,對科學家的一個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誠信,來不得半點弄虛作假。對科學問題的探討必須實事求是,對科學結果的表述也必須真實可靠,任何夸張、誤導、模棱兩可都會危害科學的可信性。
科學家之間的交往也需要誠信。日本科學家之間普遍具有的較好的信任、忠誠和雙向責任感,能夠激發人與人之間充滿信任感的團隊合作。躲躲藏藏、懷疑猜忌、隱瞞或說謊的現象在日本科學家之中是罕見的。對他人科研成果的信任,能夠有效避免大量繁復重復性工作,進而形成一個高效的科研環境。而在中國人的社會,誠信的普遍缺失導致了大量地作假、剽竊,夸張,搶奪課題和爭奪作者權等事情持續不斷發生。
日本還是一個講究“廉恥感”的社會,作假往往會付出比其他國家嚴重的多的代價。例如,聲稱發現新型全能細胞——STAP細胞的小保方晴子,幾年前在《自然》雜志上發表文章后曾引起國際干細胞領域的轟動。但是隨后即被指出小保方晴子可能存在學術造假行為,接下來,整個日本社會對其所在研發團隊的信譽不斷提出質疑,就連各個與他們曾經合作過的學者都迫于強大的社會壓力,出來澄清自己是否有過學術不端行為。
一次學術不端行為,可能會葬送一個科學家的整個學術前途。這與日本人具有的強烈榮譽感和廉恥感有很大關系。就在小保方晴子當眾道歉后不久,其所在的日本理化研究所的導師笹井芳樹自殺以向公眾謝罪。強烈的“恥感”讓笹井芳樹認為,只有自殺才能洗刷恥辱。如此高廉恥感的社會,能夠孕育出嚴謹而求實的科研環境。而中國目前科學界有著嚴重的浮夸和急功近利的氛圍。在一部分人的心目中,不管用什么手段,欺騙包括隱瞞或其他不正當手段,誰做出來誰就是英雄。長此以往,將嚴重阻礙中國科學界的正常學術交往和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