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羅納德·H.科斯 王寧
我們中的長者(科斯)從未到過中國。還在孩提時代,他讀到了馬可·波羅的中國游記。他和6個世紀前的馬可·波羅一樣驚訝。中國文明在陷入停滯之前,創造過一個燦爛輝煌的歷史,令當時的歐洲望塵莫及。這個深刻的印象一直留在他的腦海里。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中國擯棄了激進的意識形態而邁上改革之路,他越發關注中國日新月異的發展:“這個偉大的古老文明也許要重新騰飛,實現它的潛力了。”
在寫完《變革中國》這本書之后,我們對中國的未來依然樂觀。中國經濟的活力有廣泛的基礎,私人企業家勤苦創業,堅韌頑強,中國社會日益開放,積極參與全球事務。但令人遺憾的是,目前中國的市場經濟有一個致命傷,即缺乏自由寬容的思想市場。
有別于過去的人類社會,現代社會最關鍵的特征是對思想市場越來越深入的認識和欣賞。簡而言之,思想市場能讓我們更好更快地試錯和學習。動物和植物通過生物演化適應環境,這是一個漫長的過場;思想和理性給人類很大的優勢。盡管如此,在人類歷史上,我們的祖先大多過著貧窮、短壽和危險的生活。他們深受知識極度匱乏之苦,生活在迷信和愚昧之中。他們發現知識的過程緩慢;即使少數偶然得到的知識也常常被遺忘。一個發現、測試、實施和完善知識的社會制度根本不存在。
事實上,在過去的大多數社會中,知識被奉為神靈,與蕓蕓眾生截然隔離,接受知識只是少數人的特權。中國可能是世界上第一個開放教育,官學(或神學)平民化的國家。中華民族在西方崛起之前能夠屹立東方,獨領風騷,在人類文明史上寫下輝煌的一頁并非偶然。在西方過去的幾個世紀中,宗教自由、人人平等、國家獨立和公民權利的斗爭意外但穩步地創建了一個開放的思想市場。在那里,知識的增長逐漸系統化和制度化。如今,世界的大多數地方,基礎學校教育是強制性的;高等專業教育也成行成市。在通信和運輸技術革命以及全球化的雙重沖擊下,知識的增長更是突飛猛進,一日千里。
思想市場是知識增長的必要前提,而后者是任何創新性經濟和可持續發展的決定性因素。現在“中國制造”在世界各地隨處可見。但是,幾乎沒有多少西方消費者能記住任何中國品牌。兩個世紀前的英國工業革命推出許多新產品并創造了新的產業;令人奇怪和不幸的是,今天的中國工業革命遠遠不夠創新。在中國過去30年間,創新的缺乏和快速的工業化步伐可能看上去自相矛盾。
這都和中國思想市場的缺乏息息相關。改革開放之初,中國和西方在知識上有巨大差距;一旦中國人的創業精神得到解放,他們可以迎頭猛追。這種“后發者的優勢”經過區域競爭轉化成快速工業化。在一段時間內,這緩解了中國發展自己創新能力的壓力。但是,如果中國想要提高技術的含量,讓經濟在長期內持續、高效地發展,它別無他法,只能擁抱自由思想市場。幸運的是,經過30年的經濟增長,13億中國人民早就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要施展他們的創造力和想像力,在國際舞臺上一顯身手。
思想市場也是和諧社會不可或缺的道德基礎和智力保障。像所有的社會制度一樣,思想市場不是萬能的。沒有什么可以把人類從無知和謬誤中一次性地徹底解放出來。我們也不能擺脫自己的偏見和成見。鑒于人性的脆弱,我們都免不了剛愎自用和以自我為中心。但是,活躍的思想市場廣開言路,接納不同的意見,讓相互競爭的思想和觀點反復交流、碰撞,以及相互批評。這個過程不僅是我們尋找真理的惟一途經,也能夠培養互相尊重、信任和容忍,這是對付偏見和自負最有效的解毒劑。一個社會有了公開的思想市場,虛假的教義和卑鄙的謊言仍然會出現,但它們很少有機會持續下來,或能蠱惑人心,也很少能威脅到社會賴以生存的根基。
思想市場不僅是我們通向未來的橋梁,也照亮我們的過去,讓我們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往何處去。毋須贅言,中國悠久而豐富的歷史為中國的復興提供了豐厚而潛在的文化和智力資源。但令人費解的是,中國現在一方面在世界各地資助孔子學院,但另一方面,偌大的天安門廣場卻容不下一尊孔子雕像。
正視過去需要道德勇氣和政治責任感,對個人如此,對一個政黨和一個民族更是這樣。沒有人是十全十美、萬無一失的。在我們個人和集體的努力中,錯誤是不可避免的。人獨立于天地之間,是思維和理性把我們從萬物中區別開來。只有我們人類可以回顧歷史,反思自己的經驗并不斷提高自己追求真理、正義和幸福的能力。但是,如果我們回避或曲解過去,我們無法做到“實事求是”,也放棄了從過去的錯誤中總結經驗和教訓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