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秀山
我們這一代人,對于讀書、做學問的“時間”觀念,看得比較重,不是我們覺悟高,而是因為我們失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所以我常說,我們這些人,“年齡不小”,“學齡卻不長”;而“時間”似乎有一個特點就是不能“倒流”,只有爭取“前面”尚“未來”的,不使其再有過多的浪費。
“溫故知新”,不妨算算“時間”的賬。
我上大學之前正是從抗戰到解放這一階段,社會動蕩、國家多難,在學校讀書甚少;及至到了大學,算是相當穩定了一些時日。我從1952年入北京大學哲學系,正是院系調整的一年,基本上一切按當時蘇聯的教學模式辦,且不說它的內容,至少在形式上是正規的,學得好壞,要看自己努力程度。這種局面還沒有維持到我們這一屆畢業,1955年就有一次肅反運動。1956年被分到哲學所工作,讀了一年的書,反右運動就大張旗鼓地展開了。從這以后,運動不斷,只是在1961到1963年在編寫高等教材《美學概論》這一段時間,做了一點學術工作,向主編和同事們學到不少東西。從1964年下鄉四清,兩次四清就接上文化大革命了。所以,我的“學齡-學術工作的年頭”,嚴格說來,應從改革開放算起,而我1980年去美國進修,已經是45歲的“中齡”;如今67歲“高齡”,才做了20年的學問,而就學術來說,要在一個學科里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一輩子的時間都是不夠用的。
不是我推卸責任,我們那個時代,時間不是由我們自己支配的,當時我們被教導,有許多比學術更大、更重要的事情要我們參加來做,不得不放下學術。
實在說來,我們當時的生活是比較簡單的,不用自己操多少心。還沒有畢業工作就基本上分配好了,一有工作,大小就有房子住,柴米油鹽都有各種票證,病了有公費醫療,連結婚生孩子都比較省事,也沒有“發財”的機會,不必為炒股操心。
如此等等,豈不是集中精力做學問的大好時光?不然。后來我才慢慢體會出來,當時之所以讓你在個人生活上少操點心,不是要你做學問的,“騰出”時間來,是要你“關心國家大事”,積極參加各種政治運動的。且不說在運動中“整人的”或是“被整的”——大部分是兼而有之,就是像我這樣的“逍遙派”,作為“參加者”,也做不成什么“學問”。
“文革”期間讀點書是犯忌的,被發現了是要開會批判的;就這樣也還有一些人“頂風作案”,于是才有改革開放初期的一批著作問世。
從“時間”的角度來看,我們十分羨慕現在的學生和青年學者,完全不用擔心再有什么十年八年的政治運動要你參加,你們讀書做學問,會受到各個方面的表揚和鼓勵,書讀得好不好,學問做得好不好,基本上要看你們自己了。“身不由己”的人,也許可以從“怨天尤人”中求得內心平衡;“自由者”就得“自己”承擔“后果”。
然而,正因為“時間”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就像“空氣”那樣平常,大家對它的珍惜程度也就降低了許多。“物以稀為貴”,許多東西現在來得都比較容易了,也就不那樣“可貴”了。
就做學問來說,我們那時有我們的問題,現在有現在的問題,當然問題的性質是絕對不同的。
說也奇怪,過去認為是“小事”的,或者是“壞事”的,現在成了“好事”,甚至快成“大事”了。譬如“名”和“利”,過去是很忌諱的,即使心里想,也不能公開流露出來,當然這是虛偽的,現在合理合法了,不虛偽了,而且不妨作為一種進步的動力,這很好;不過也不能變得“肆無忌憚”,沒有節制了。
世界是豐富多彩的,各行各業的情況也不同,“學問”這一行要求“慢功出細活”,最忌“急功近利”;可是做學問的還很容易犯這個毛病。
我們那個時候,“功”和“利”是政治性的,寫文章要看政治“風向”,于是學界有“風派”之說;如今學界似乎也有“風派”,看的是“經濟-市場”的“風向”,像炒股票那樣,美其名為“讀者需要”。前幾年“流行”“畫說”什么的,我很奇怪“哲學”怎么也能用“圖畫”“畫”出來,后來看到一些書,也還是通俗點的文字加上“插圖”,有的部分文字寫得很不錯,但那還是文字,不是“圖畫”,我問編輯,編輯說,賣得很好的。
就學術來說,通俗的學術著作是最難寫的,要把艱深的學術問題通俗地寫出來,沒有相當的學養是寫不好的。“通俗”不是開始,而是結果。很多年前,讀過愛因斯坦和另一個人合作寫的一本通俗介紹相對論的小書,是一個中文譯本,我這個外行讀了覺得清楚極了,可以說是把高深學問通俗化的一個范例,我一直把這本書放在案頭,想做一篇說明只有“深入”才能“淺出”的文章,可惜后來因為搬動,書找不到了,文章當然也沒有寫成。
深入到什么程度才能淺出,這是一個具體問題,不好一概而論。譬如有些是很新的學問,研究不夠,就不可能馬上來一個“通俗化”,勉強要做,也只能是介紹一些基本情況,知道一些門牌號碼,內容上很難概括出來。最近常聽到學界一些朋友說,有些談西方哲學(新)思想、(新)學派的文章不好懂,我想大半是這個原因。
不但新思想、新學派不好做“通俗”文章,就是哲學史上一些比較熟知的學派和思想,也很難將其“通俗化”。譬如康德的哲學,學哲學的并不陌生,有些人覺得他的《純粹理性批判》寫得匆忙些,有些羅嗦和重復,如果把它改寫一下,就會更加清楚。多年前我在北京的舊書店里看到一個德國人的改寫本,看來外國人也覺得它不夠“通俗”;但是這方面似乎并沒有留下什么必須參考的書,只有那本英國人坎普•斯密司寫的釋義,逐章逐節解釋,可算是一本必讀的參考書。
我不是說不要做通俗的工作,而是說,通俗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而以急功近利的心態來做這個工作,反倒可能寫出一些誰也不懂的文章來。幸好還沒有出現把康德的哲學用圖畫畫出來的書。
同樣在急功近利的思想籠罩下,表現形式可以有所不同。
最初可能覺得寫短平快的文章容易,于是一陣子“學術隨筆”大為走紅。“學術隨筆”當然很好,但是如果一定要提倡“學術”“隨筆化”,就有點偏了。和“通俗化”一樣,有些連作者都相當生疏的學術問題,不宜馬上“隨筆化”,勉強作出來,也會有點不倫不類。我讀過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竟然要談論海德格爾關于“生”、“死”的思想,哪能談論得清楚呢。
大概與此同時,又有相反的做法,就是編寫大部頭著作。定一個大得不得了的題目,集聚十幾二十位學者,從開天辟地講起,一編就是“世界”的,卷帙浩瀚,印刷精美,放在書架上氣勢恢宏;當然,編這樣的書也頗費時日,作者們一定也是很費功夫,從編書中也可以帶動一部分研究,也有確實有寫得好的部分;但是有些大部頭是由“課題”適應“經濟-市場”需要帶動出來的,如果開出風氣來,大概也只能是“天下文章一大抄”了。
“隨筆”和“大部頭”當然都是表現學術文化的一些形式,但是如果“化”了起來,成了“風氣”,就會產生偏向;“課題制”本是激勵學術研究的一種機制,不過如果忽視學術的長期利益,“課題”就會跟著眼前需要轉,出現“跟風”,跟了“市場-經濟的風”,“大部頭”也會成急功近利的形式了。
問題不在形式,而在內容。隨筆有大手筆,大部頭有集一生學問之力作。而“跟風”之作,往往不是這種著作。
譬如過去跟“政治”之風,你也不能說學術就一定要脫離政治才算清高,只是學術必與大的社會、歷史、時代(包括政治)氣候相關切,而不是緊跟一年半載甚至十天半月的小氣候。小氣候跟烏紗帽有關,大氣候則跟學養有關;學術也不一定就要完全脫離功利,或者“超功利”,只是學術講的是大功、大利,不是蠅頭小利。明天的行情跟股票有關,而學者著書立說則與歷史、民族、社會的長遠利益息息相關。
我深感急功近利的“風派”,無論政治的還是經濟的,實在是學術的不良風氣;它之所以不良,主要在于它浪費了相當一部分學者的時間,結果反倒“欲速則不達”,使我們的學術積累放慢了腳步,也不容易培養出高層次的學術人才,嚴重時會出現學術的斷層。
就我們哲學專業來看,就學問的基礎說,我自己深感比我們的老師們和前輩學者相差甚遠。當然,因為時代的不同,我們可能知道一些他們那時還沒有出現的新學派、新詞匯和新材料,我說的是學問的基礎工夫。譬如哲學史上的基本的原著,我們下的功夫不夠。我記得八十年代初我在美國進修時收到賀(麟)先生的信,說他那一個時期跟休謨交上了朋友,我想,休謨的書賀先生一定念過多遍,還在反復念,于是想起向賀先生借來的書后面常常寫著某年某月某日讀完第幾遍。前好多年,我一直想把哲學史上重要的古典著作,念過的和沒有念過的,都要念它幾遍,不過,一來是年齡不饒人,二來也是因為有些“風”要跟,力不從心了。
我們也曾年輕過,我的學友中不乏聰明才智之士,大部分也都是很有學問的學者,但比起前輩大家來,總還覺得差那么一點兒,而更少“大師”級人物,原因當然是多種的,但就量化來說,我們年輕時丟失的時間太多,則是共同的。丟掉那么多時間,除非特別的天才,就只能有這點學問,幾乎可以算就了的。
這樣,我就特別希望現在的年輕學者,要珍惜自己的大好時間,盡量多投入扎實的學術工作,不要急功近利,不要“跟風”,注意區分“大風-大氣候”和“小風-小氣候”,不要為眼前的“風向”所左右,為眼前利益所驅使,時間同樣花掉了,固然得到一時的名利,于學問收效甚微。
也希望我們的學術機制,防止鼓勵急功近利的做法,而要想出辦法支持甘愿坐冷板凳的學者,在課題的選題方面,有所照顧,或者在課題之外另設鼓勵辦法。
在科研投入使用-實用或投入市場方面,人文學科有自身的特殊性,課題制不一定是最好的,更不是惟一的。當然,“課題制”的確是一種激勵科研的方式;但是如果把課題定為二三十年,就失去課題的意義,而人文學科的有些題目,甚至不是一代學者的事業。
激勵學術事業的機制,都不太可能十全十美,事在人為,還得看掌握的情形;無論采取何種措施,學者們自己都要有自己的自律精神,不為外在的各種誘惑所動,潛心做自己的學問,充分利用好社會為我們提供的寶貴時間;等時間流逝掉了,用多少錢也是買不回來的。時間要比金錢重要得多。
人情常以取得之難易分輕重,得之彌艱,愛之愈深;憶想當年干校,晚上統一熄燈之后,蚊帳里常是“燈火輝煌”,原來是很多人打著手電筒偷偷看白天不準看的書,對于臨睡前的那一點點“時間”也十分珍惜。
在物質資源和精神資源相當匱缺的年代,一切都是珍貴的,書籍也是很難得的。那時候我們的圖書館停止借閱,弄到一本專業的書,并非易事,每有所得,則手不釋卷;借到一本碑帖,不臨它個十遍八遍,不肯歸還。如今這些資源,滾滾而來,相當一部分經典書籍,被束諸高閣。記得干校時一位同事,利用回京探親度假之便,不知從哪里買到一部石印二十四史,回來含著眼淚跟我偷說這個盛舉,如今我常對著我那部沉睡在書柜里的二十五史,想起當年那位現已作古的同事的音容,只有慚愧的份了。
我想,青年學者也要常常保持“居安思危”的警覺,這不是危言聳聽,也不是要大家未老先衰,而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警告”:就是資源(包括“時間”)比較豐富,也要珍惜;正因為比較豐富,也就比較容易“浪費”。某種意義上,“浪費(包括‘浪費時間’)”是更壞的。“匱缺”讓你珍惜資源,而“浪費”是連“珍惜”之情也使之“匱缺”。
2002年2月17日北京
(來源:中國教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