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哲學:政治中的道德問題》
作者:邁克爾·桑德爾
版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3年1月
《民主的不滿:美國在尋求一種公共哲學》
作者:邁克爾·桑德爾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6年8月
桑德爾(Michael Sandel) 當代美國最有影響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著名政治理論家,社群主義的代表人物。現為哈佛大學政治系教授,講授當代政治哲學與政治思想史。他在哈佛大學講授的《公正》課程是最受學生歡迎的課程,該課程被制作成哈佛公開課后在網絡廣為流傳,成為風靡全球的哲學公開課。
春運期間,黃牛是否可以趁機將火車票價抬高?下雨的晚上,優步等叫車軟件的車費是否可以隨之上漲?地震后的災區,你是否能接受一瓶飲用水的價格上漲到平時的五倍?
如果你聽過哈佛大學邁克爾·桑德爾教授的公開課,你可能已經辨認出來了:這是桑德爾習慣使用的典型“蘇格拉底”式問答。桑德爾回憶,當他作為一個學生學習政治哲學時,常常感覺到抽象的概念難以理解。于是他想到用拋出問題的方式,邀請學生或聽眾成為思想辯論的參與者。在這一問答過程中,所有參與者相互碰撞,常常產生出意想不到的火花,而這種碰撞中鍛煉的獨立思考與表達能力,是桑德爾最看重的東西。
近日,桑德爾與太太琦庫·阿達多攜新書《巴巴央和魔法星》到訪中國,并在啟皓中心帶來了一場“道德與市場”的演講。新京報書評周刊借此契機,與桑德爾教授進行了一場對談,針對許多中國及世界當下面臨的有關市場、公正、道德、民主等多種困境,桑德爾教授給出了他最新的思考與解答。
中國年輕人
他們對討論公共事務帶著極大渴望
新京報:前一段時間,圍繞著“知識分子是否有責任對公共事件發聲”這個問題,中國學界產生了一場激烈的大討論。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桑德爾:我不太知道中國學界的這個討論,但這個問題實際上是哲學家們之間長久存在的爭論。有些學者,他們研究的是極為抽象、難以理解的技術性概念,只有學術界同行才能明白。做這種遠離公眾的研究沒有任何問題,它們有自己的價值所在。
但與此同時,我認為也必須要有一部分知識分子積極關注公共生活。特別是那些研究政治哲學、道德哲學的學者們,對他們來說,采用一種讓公眾能理解、能參與的方式做研究非常重要。因為這些哲學事關我們的日常生活,跟我們的社會如何運作、我們如何做一個公民有關。
新京報:你認為每個人都必須做“公民”嗎?如果有人就是對公共生活不感興趣,他們是否有權保持沉默?
桑德爾:的確,有些人更積極關注公共生活,有些人則對此更冷漠。這實際上事關另一個問題:如果一個個體想過幸福的、有自我實現感的生活,他是否能夠完全剔除社會的影響?
我認為這非常困難。人類對生活滿意度的需求,許多時候都仰仗于一個更廣闊的社會,以及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其他人。一個只關注自身存在的個體,反而會錯失許多對個體至關重要的東西。
新京報:就你的觀察來說,與美國、歐洲的年輕人相比,中國的年輕人對公共事務是否足夠關注?
桑德爾:我聽許多人提起過,認為中國年輕人對公共事務漠不關心。我不認同這種說法。在過去的八九年間,我多次來過中國,去過十多所不同的大學。每當我拋出問題給年輕學生或觀眾,我會發現他們對參與公共討論,帶著極大的熱情。同時,他們也能很有效地參與到有關公正、市場等問題的辯論中。在這些辯論中,我能夠嗅到,對于思考及討論公共問題,中國的年輕人有一種巨大的饑渴。也許看起來漠不關心,但只要你給他們合適的機會,他們擁有足夠的熱情及能力對公共事務發聲。
形成中的共識
尋找GDP之外的價值
新京報:你在兩年前的采訪中提及,與世界其他地方相比,中國與美國對市場價值的信仰程度最高。這次來中國,你觀察到的情況有無變化?
桑德爾:中國與美國仍然對市場抱有最大熱情。但是,當我試圖探索得更深入一點,向中國觀眾提出許多有挑戰性的問題時,我發現人們已經開始呈現出不同的思考。
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市場經濟中取得了歷史性的成就,市場經濟將人們從貧困中解救出來,創造了數量巨大的、富裕的中產階級。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這里的人們對市場抱有極大的熱情及信仰是很可以理解的。
但是,一旦市場發展到一定階段,必要的物質繁榮已經達成,人們就會開始問:幸福生活是不是意味著更多物質繁榮之外的東西?我發現這樣的問題正越來越多地得到思考,中國人正在達成共識:要去尋找GDP之外的價值。
一方面,人們對市場的熱情及信仰仍然持續,但在這一表層之下,我很清晰地聽到了中國人詢問、懷疑的聲音。那些GDP不能衡量的指標,比如說環境問題、社會和諧程度、貧富差距,這些都要求我們超越GDP的維度去思考問題。
新京報:你如何看待市場的積極作用?你反對“市場經濟”變成“市場社會”,那么你認為哪些問題是應當尤其警惕,不被市場主導的?
桑德爾:對于組織有效生產來說,市場是非常有效的工具。但是在過去的幾十年間,我們犯了錯誤,市場已經超出了工具效用。市場不能定義什么是好的社會,不能告訴我們如何分配共同財富。我們需要意識到,市場產生的財富及生產關系,并不是天經地義的,并不是公平、合理的。
我們應當根據何種標準制定稅收系統、福利系統?如何為窮人提供質量良好的教育?如何保證不管貧富,每個人都能獲得醫療資源?當市場完成了它的工作,這些問題就會浮現。市場以及市場思維,無法給予我們上述問題的答案,我們必須自己弄清楚這些問題。
歐美國家
政治精英未真正回應問題
新京報:你如何看待英國“脫歐公投”,你是否認為全民公投是一種恰當的民主實踐方式?
桑德爾:如果我去投票,我會投“留下”,但是我明白為什么人們會投“離開”。“脫歐公投”已經成為人們表達對現有政治建制不滿的途徑和工具。即使脫離歐盟,英國人也會發現,他們面臨的移民挑戰并不會消失。
民主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它要求公民教育及民主實踐。如果在民主實踐中,我們發現公民對某些關于“共同善”的問題認識不足,這并不能成為人們懷疑或否定民主的理由。這是我們需要更強大、更有力的公民教育的理由。
新京報:你曾提到,促進民主發展的一大方式是復興公共話語。你理想中的一場公共辯論是什么樣子的?
桑德爾:現有的許多沮喪及失望情緒都是因為公共話語的缺失造成的,我們缺乏對“共同善”的討論。而公眾完全有能力對此表達他們的觀點,并且能恰當地考慮其他人的觀點。即使在不同意彼此意見的情況下,人們仍然可以帶著禮儀及尊重就公共生活中的重要問題進行辯論。或許并沒有一種東西可以被稱為“理想的”辯論,但是一場很棒的公共對話應當包含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即參與討論的各方能聆聽其他人的想法。學會聆聽的藝術意味著,不僅僅是聽得到其他人在說什么,而是要嚴肅認真地思考對方的觀點。
新京報:你在此前的采訪中提及“精英政治的失敗”,你是否認為英國的脫歐公投是這種精英政治失敗的反映?在美國,人們是否面臨同樣的情況?
桑德爾:是的,我的確認為英國的脫歐公投反映了現有政治建制派、尤其是掌管權力的精英們的失敗。許多投票希望英國離開歐盟的選民,他們感受到的是對現有政治、政客、政治建制的失望及沮喪——這種失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最近的幾十年間,主要的政黨們,不管他們是什么派別,他們都沒能對人們最關心的問題給予真正回應。類似的事情在美國也正在發生,在川普崛起的過程中,我們能看到同樣的情緒在美國民眾當中發酵。
新京報:所以你是否認為,川普實際上是這種精英政治失敗的受益者?
桑德爾:是的。川普在現有的政治建制派及掌權精英的失敗當中,找到了成功的機會。他在精英政治的失敗中,找到機會去回應工人階級選民的需求及恐懼。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間,經濟全球化的進程把這一部分人甩在了后面。經濟全球化的紅利,絕大多數都被那些居于社會頂端的人獲得,工人階級失去了他們的陣地,一直處于劣勢。
這種“失去”不僅指工人階級因失業遭受到的經濟上的壓力,對于決定著他們個人生活及公共生活的眾多力量,他們都正在失去掌控力。這種控制力的喪失,是令他們感到最恐懼的東西。
采寫/新京報記者 張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