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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馬一浮的文化復興觀

【摘要】馬一浮先生在談中國文化復興,說多基于人心、人性,具有“強理而弱勢”的特點。他堅信文化復興,人人有責。人之為人,家之為家,國之為國,不可須臾離卻儒家所講的那些道理,因其符合人性之真、善、美的要求。人性之善是文化復興的根據和堅實基礎,而文化復興正是人性之善在各實存領域中的彰顯。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會醒悟到前行之非,從而認識到儒學的真價值,進而回歸到儒家所倡導的“仁義”之道上來。

【關鍵詞】文化復興 人性基礎 責任主體

【中圖分類號】B261        【文獻標識碼】A

儒學曾是中國傳統社會的主流思想。回顧歷史,我們就不難發現,由于各種復雜的社會、政治原因,在社會的運行偏離儒學所設定的理想軌道之時,就會有復興儒學的愿望與呼聲,以及付諸實際的行動。即便在以儒學為主導思想之時,由于儒學自身發展僵化的原因,同樣會有有識之士發出重振與復興儒學的吶喊,期待儒學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煥發、彰顯自身的真精神,以重新成為引領社會生活的靈魂和風向標。對儒學復興的召喚,意在關注、呵護、提振和充實人的生命,實現生命本有的內在意義和價值。

文化復興,自古有之

在儒學悠久的生命歷程中,既有黃金歲月,也有起伏、波折與磨難。儒學的歷史就是一部盛衰消長、循環往復的歷史,而其“盛衰”亦與社會“治亂”表現出一定的同步性。可以說,自儒學誕生之日起,便一直處在興衰交替、苦樂相伴的模式之中。儒學的命運與人的命運相連得如此緊密,以至于我們可以說儒學即人生。

不過,即便在極度衰亂的時代,復興儒學的吶喊和努力也沒有停止過。因此,“文化復興”這一觀念可謂是由來已久。以高度自覺的心靈,發出復興周代禮樂文化的吶喊的,當首推孔子。面對“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孔子以復興周道為己志,述作三代文化之精華,創立了以“仁”為核心的儒家學說,為傳統文化確立了內在的道德根基。孔子的努力雖然未能挽救東周之衰亡,但其以六藝教授弟子,使得傳統的文脈和血脈得以延續,為日后的儒學復興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從這一意義上講,“文化復興”的理想是孔子提出來的,諸如孟子、荀子、董仲舒這樣的大儒,其接續孔子,響應孔子的號召,正本清源,批判淫辭邪說,亦莫不是一種復興儒學的努力。可喜的是,儒學在漢興之后逐漸越法家、黃老思想而取得優勢地位,并在漢武帝時期以經學的姿態重新登上了歷史舞臺。這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儒學在歷經磨難之后首次得以昌明與復興。

自漢至今,盡管不乏“風雨如晦”之時,然中國歷史上總有一些大儒,以其高風亮節、淵博學問、特見卓識開一代之風氣,作育人才,守先待后,為儒學復興奠定基礎和基調,唐代經學、宋明理學便是如此。而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現代新儒家①就是這樣一個群體,其對儒家價值體系的堅守,對儒家思想在世界文化體系中的意義的闡發,對儒學復興的衷心期待和努力,使得新儒學成為與馬克思主義、西化論鼎足而立的重要思潮之一。下面,我們就圍繞“文化復興”這一主題,來品味馬一浮先生的儒家文化情懷。

文化復興的心性基礎

在馬先生看來,人類所選取的發展道路往往是單向性的,若管商之道進,則孔墨之道退。隨著中國向近代社會的變革與轉型,作為傳統社會指導思想的儒學,由于不能迅速改變國家積貧積弱的現實境況,不僅在各種新思想、新觀念面前落選了,而且被批判得“體無完膚”,真正到了“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的地步。在西方文化大舉進軍中國,社會政治急劇變動,倫理價值體系崩潰,群雄迷戀武功之時代,儒家學說被冷落、打壓甚至被拋棄亦是時勢使然。然作為真正的儒者,由于真切體認到了儒學的真諦及其在人類生活之中不可或缺的價值,面對此般危局,其所抱有的文化復興信念因而也就愈加強烈。這種自信并不是盲目的,而是有著深刻的人性基礎的。馬先生指出:

世人侈言保存中國古有文化,不知中國文化是建樹在心性上,心性不會亡,中國文化自然也不會亡。即使現代的文化全被毀壞,心性卻不能毀壞,則中國文化終有復興之日也。②

馬先生將中國文化上升到了心性本體的高度,此正如柏拉圖所講的“理念”,分有理念的具體物雖然有成有毀,然理念自身則是永在的。只要理念永存,一切都可重新再來。因而,談及心性之體,則只有隱顯,而無存亡。在激進主義者或自由主義者對儒家文化的長期、無情打壓之下,儒學看似莫之能守;但從深層次上說,人性之善亙古如斯,畢竟不會梏亡,而總有發露、甚至沛然莫之能御之時。由于中國文化是建立在心性之上的,是心性自然的流露,有本有根,雖枝斷葉落,為風雨所飄搖,然大本仍在,因而有望時時恢復生機。故馬先生堅定地認為,無論世道如何晦盲否塞,中國文化終有復興的那一天。

馬先生始終抱有一種信念,即“義自在人心,未來世若有圣人出,則必于堯、舜、孔、孟無二般”③。“世界不能長此混亂”④,好善惡惡,撥亂反正,到底是人心所向。如若不然,歷史將永遠為黑暗所籠罩,人類將永處幽谷之中,而失去尊嚴與希望。人類歷史之所以能從衰亂走向治平,此正是人心之轉向,人性之善之凸顯。因此,中國文化的復興與否,中國社會的治與亂,關鍵在于人的心性能否顯明上。馬先生說:

尋常說道之顯晦有時,人每錯會心外有道,顯晦在時。猶謂世之治亂,乃運會使然,都不由我,我卻只能等待他。如此,人之與道,卻無干涉。不知道不離乎一心,心若悟時,此道自顯,迷則自晦。故道之顯晦,即是自心之明昧,不關世運。⑤

世運如何,要看人心,世運之明晦取決于人心之迷悟,由人心所造就。風俗之所以頹敗,社會之所以多故,其原因正在于人心的迷失。欲挽此頹敗之勢,只能從人心上著力和入手,使人去邪歸正,由利向義,由不仁而向仁。基于此,馬先生指出,“必須研究義理,乃可以自拔于流俗,不致戕賊其天性”⑥。面對現實世界的墜退,需要以義理之學對之加以對治,使人從對物質、事實世界的關注扭轉到對意義或價值世界的關注上來。馬先生在四川樂山主持書院事務,將之命名為“復性書院”,以經學作為主講內容,為傳統文化之復興廣播種子,其用意正在于此。

在馬先生看來,人的意識和觀念決定了外在的事相,要想轉變這個世界,使之趨于和平美好,仍要用正念來實現這一切。“人之苦樂,隨其所造之共業而轉。若人人以利害為共業,則爭奪苦惱隨之而生;若以仁義為共業,則爭奪苦惱亦隨之而息。……故欲去苦得樂,先要從自己轉變起。”⑦馬先生所言,正是要人反求諸己,要人認識到不管外部世界如何變動,只是人心在發生作用,主宰著這一切。只有整個社會意識到了心性修養工夫“深切而必要”,并踏實肯做,中國文化方有復興之可能。因此,他認為文化復興是需要因緣時會的,即人們真正意識到了前行之非,而有意走一條光明之路:

道一而已,世上許多奇說異論,只是暫歧路,究竟要回頭歸來。彼或為氣稟所拘,或為私見所蔽,故有如此許多歧途。但全是習氣上事,是虛妄的,迨其樹立不起,走不通時,自然會反歸于道。⑧

從根本上講,儒家文化只有消長,而不會有消亡。否極泰來,故可以說昌明與復興。而此一使命的實現,不僅在于人性使然,還在于各責任主體有意識的積極努力。

文化復興之責任主體

馬先生認為,人不但要體認到性善,而且要知道修行的重要性,能夠做到知性知修,則庶幾矣。對于資質或根器好的人而言,可以做到不待文王而后興,而對于只有一般覺悟的普羅大眾來說,則需要善知識的說教和引導,也需要凈潔的社會大環境的感染和熏習,方能有進。雖然抱有復興中國文化的堅定信念,但對于儒學的邊緣化、社會的功利化等狀況,馬先生還是備感憂慮的。少儒和無儒并非社會之福,荀子曾為此而慨嘆。在馬先生看來,現代社會雖物質成就巨大,然教化式微,人多是脫離了價值觀念的導引與滋養,而趨于物化,可謂是:“亡義而有財者顯于世,欺謾而善書者尊于朝,誖逆而勇猛者貴于官。故俗皆曰:何以孝弟為?財多而光榮。何以禮義為?吏書而仕宦。何以謹慎為?勇猛而臨官。”(《漢書·貢禹傳》)此種局面的形成,非一朝一夕之故,而與儒學教育的缺失,儒者群體的消亡,價值體系的顛覆不無關系。“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在儒學無法擔當其教化使命,發揮其教化之所長的情況下,而欲求人之安分與高尚,則無疑于緣木而求魚,必不可得。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孟子·離婁上》),其奮發與努力必自當下始矣!

文化復興,人人有責。“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為仁由己,而由乎人哉”(《論語·顏淵》)。然教之所由成,必待政府的大力提倡,將儒學作為教化的重要思想資源。“夫儒學者,王教之首也。尊其道,貴其業,重其選,猶恐化之不崇;忽而不以為急,臣懼日有陵遲而不覺也。”(《晉書·傅玄傳》)在儒學大行其道,人才輩出的情況下,仍有教化所不及之處,更何況置之不問呢?馬先生認為,政府應真切認識到儒學在人倫日用、政治、教育等諸多領域中的積極作用,而后加以弘揚。儒學的悠久歷史也為我們提供了正、反兩方面的豐富經驗。但凡在儒學受到重視的時代,均得益于政府的大力提倡、弘揚以及長期支持,否則人才的培養、官吏的擢用、風俗的醇美便無從談起。長此以往,儒學將類似于“博物館里的藏品”,或將成為無所寄托的“游魂”。有鑒于此,有學者呼吁政府以確立“教育宗旨”的形式,樹立儒學在當今社會中的威信,使儒學以更為積極的姿態發揮自身之所長。⑨以更寬廣的歷史視野,更積極的文化心態,提倡和支持儒學,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精神文明,應成為政府復興中國文化的大經大法。

有了政府的倡導,儒學才能充分發揮“作育人才”的教化使命。馬先生認為,欲天下平治,則在于選賢任能,使有德者居其位。在培養人才的思想資源方面,作為有關生命的學問,儒學當是不二之選。儒學的價值觀念應通過家庭、學校和社會教育深入人心。有關“成長中得到最大倫理教益和道德訓練場所”的調查顯示,家庭居于第一位,學校或社會次之⑩。在家庭中,儒學中的五常之教對于人的德性的培養,健康人格的成就,對于個人“良知良能”的彰顯與擴充均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大學言“不出家而成教于國”,其道理正在于此。在學校教育方面,中國的教育規模龐大,受教的學子動以千萬計,此一群體的素質和人格是由各級教師來塑造的,其結果如何會對未來社會產生巨大的影響。馬先生認為,為師者只有昭昭明明,可尊可法,學生方能養成尊師向學之風,在成長中受人文、科學精神之陶冶,其將來必能對社會大群產生積極、有益的影響。而在社會方面,“一個社會的風氣和人心導向,一個社會中千千萬萬個官員、父母、行業從業人員的行為方式,以及一個社會的公平正義程度等對人心的塑造作用,比任何學校教育力量都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純潔的社會大環境中,人才之培養也易;否則一齊眾楚,人才之造就必難。

鑒于中國的傳統,士大夫階層在維系世道人心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馬先生認為,知識分子只有先養成剛大之資,才能在社會中擔當大事。如果連自己的身心都奈何不了,就談不上有益于家國天下。在現代社會中,德與才的分離傾向使得知識分子這一階層逐步分化,能夠躋身于官吏這一行列的,亦非“學而優則仕”的“士”,而多是以知識習得為主要目的的實用性人才,而這又導致了“德”與“業”的分離。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在政治、文化、經濟三大領域分別掌握話語權力的三大主體—政府官員、演藝娛樂圈、企業家或商人,恰恰是倫理道德上最不被滿意的群體”。在百姓的心目中,知識分子(包括各級官吏)屬于“學而優則仕”、“以身體道”的一大群體,代表的是“道義”而非“利益”。其對移風易俗具有導向作用,是整個社會的靈魂和路標。從這一意義上講,只有真正培養了“士”這一階層,中國文化的復興才能擁有最為堅實的后盾和保障。

人人都有責任和力量以身體道,能盡其道,便是在踐行儒家所倡導的各種美德,都是在為儒家文化的復興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當今社會的儒學之興,至少應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其一,政府之運作,制度之設置,政策之設計要體現儒家倡導的“仁政”;其二,各級官吏學而有術,通經致用,體現儒家的“為民”思想;其三,知識分子階層能夠傳承古道,具有精神感召力,從而起到維系世道人心的作用;其四,儒學教育興盛,受教者窮則足以自守,達則足以利人;其五,儒學在人倫日用中發揮切實的作用,其價值原則成為民眾言行與判斷是非善惡的準則。總之,儒學之興,也就是儒學的真精神在家庭、學校和社會得到真正貫徹和體現。其實質就在于國人能夠以儒家的仁義之道為鵠的,內心昭昭明明,而為善去惡,在人倫日用中彰顯人性之真、人性之善與人性之美。

結語

馬先生鐘情于儒家學說,堅守儒家的價值體系,抱有儒家文化復興的堅定信念,并指出了實現這一理想的根本路徑,實有其著眼于社會大群之福祉的良苦用心。他認為中國之所以為中國,實是以理義作為判斷的標準,而非以富強與否加以衡判,否則就會陷入勢力主義。勢力主義只關注業,而忽視了德,而脫離了“德性”的“功業”并不能給人類帶來真正的幸福。

馬先生認為,認知理性(科學技術)應該善其用,真、善相合方為至美。科學技術并非中性存在,其應用或善或惡,必有相應的價值觀念為前導。以價值理性去統攝、導引工具理性,這在大方向上是完全正確的。從這一意義上講,一些新儒家總是強調內圣外王,返本開新,要從道德主體中開出認知理性,并苦心孤詣地進行了理論嘗試。此種嘗試成功與否,我們可暫且不論。但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即他們無一不對蕓蕓眾生充滿了的慈悲之情,并愿以儒家的生命智慧為人類指明一坦途,既不限于一時一地,亦不限于一人一家,此視野與胸懷能不讓人肅然起敬、聞風興起乎?

(作者單位:三亞學院)

【注釋】

①梁漱溟、熊十力和馬一浮被譽為“現代新儒家三圣”。

②③④⑤⑦⑧吳光主編:《馬一浮全集》(第一冊)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45頁,第753頁,第679頁,第562~563頁,第737頁,第743頁。

⑥吳光主編:《馬一浮全集》(第一冊)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頁。

⑨陳來:《孔夫子與現代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53頁。

⑩樊浩:“中國社會價值共識的意識形態期待”,《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7期。

方朝暉:“人倫重建是中國文化復興必由之路”,《文史哲》,2013年第3期。

指具有較高道德情操,對人性之善有覺悟的知識分子群體。

責編 /張蕾

[責任編輯:張蕾]
標簽: 復興   文化   談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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