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論是曾經作為亞洲經濟增長之火車頭的日本(亞洲雁型分工體系的領頭雁),還是其他跟隨其后的亞洲國家,實現經濟長期可持續增長的瓶頸就在于缺乏具有生產性的企業家精神。亞洲要想實現經濟可持續增長,就必須激活企業家精神,并激勵企業家積極開展生產性的創新活動;改革現有的政治與經濟制度,變政府主導的經濟增長為市場主導的經濟增長。
【關鍵詞】亞洲經濟 企業家精神 裙帶資本主義 【中圖分類號】F13/17 【文獻標識碼】A
亞洲追趕型發展戰略的瓶頸在于企業家精神缺乏
亞洲的經濟增長源于1860年代日本的明治維新。之所以首先發生在日本,就是因為日本是亞洲第一個主動選擇對外開放與對內改革的國家。但是,日本經濟增長給亞洲地區帶來的溢出效應則是負的。其根源在于日本的工業化進程是與帝國同行的,由于貿易和武力并用,從而給周邊國家帶來了巨大的負面效應。也正是因為日本的工業化進程采用了帝國擴張的方法,政府在社會發展和經濟增長中一直扮演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從而使得日本的經濟增長留下了深深的政府主導的烙印。
繼日本之后,亞洲其他國家和地區大致花了100多年的時間,才擺脫了帝國主義國家的殖民統治,開始走上從傳統的農耕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的轉型之路。由于工業化發展的時間滯后,幾乎所有亞洲國家都選擇了追趕型的發展戰略。所謂追趕型的發展戰略,就是先從縮小與發達國家的技術差距做起,暫不顧及其他。比如最為重要的文化創新和制度創新就會被置于一邊。但是,就像歷史已經證明的那樣,假如僅有技術追趕,而沒有文化與制度創新,那么就只會有兩種結果:第一種,即使追趕成功,進入技術前沿,也不能實現經濟可持續增長。其最為典型的例子就是日本。日本是個在趕超經濟方面做得非常成功的國家,但是當它進入技術前沿時便停止前進了,原因就在于,日本雖有一套包含技術模仿和高投資的經濟趕超體系,但日本這個經濟體系沒有企業家創新。第二種,追趕不成功,不是落入中等收入陷阱,就是仍然處在發展中。除日本之外,大部分其他亞洲國家都沒有能夠超越日本的追趕水平,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受到了傳統文化與制度的約束,從而使得企業家精神無法生成。因此,不論是曾經作為亞洲經濟增長之火車頭的日本(亞洲雁型分工體系的領頭雁),還是其他跟隨其后的亞洲國家,實現經濟長期可持續增長的瓶頸就在于缺乏具有生產性的企業家精神。
企業家精神在經濟增長中的作用無論怎么強調也不會過分,企業家與傳統階層的最為重要的區別就在于:傳統階層以對存量財富的占有為榮;而企業家則以創造新的流量財富為己任。正是這種區別導致了傳統農耕文明的停滯和現代工業文明時代經濟的高速增長。
哪些因素阻礙了企業家精神在亞洲國家的興起
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阻礙了企業家精神在亞洲國家的興起呢?如果做個國際比較,就不難發現,在任何特定時期的任何特定社會中,企業家創新活動的作用和方向都嚴重依賴于現行制度的安排。這里所說的制度從廣義上來講,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精神層面的,如社會的習俗、價值取向、道德標準、特別是作為國民意志力的宗教信仰等;另一類是執行層面的制度設計。從這樣兩個角度去觀察,我們就不難發現,亞洲國家之所以缺乏企業家精神,既與精神上受到傳統文化的壓制有關,也與政治或者經濟制度上受到政府的壓制有關。
從文化上講,影響人們精神世界最為重要的因素當然是宗教信仰。盡管亞洲國家的宗教是多元的,有佛教、印度教、伊斯蘭教,還有中國的儒教和日本的武士道,但是,所有這些產生于農耕社會的、具有原教旨主義性質的宗教信仰或者神道崇拜等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鄙視創造財富的商業活動,并在教義或者說教中極其明確地指責商業利潤為可恥的掠奪,從事商業活動的人為有罪之人或格調低下的小人,從而加以公開譴責或者明令禁止。這就從根本上壓制了企業家精神和社會生產與交易方式的創新。
戴維·蘭德斯和威廉·鮑莫爾等人通過對企業家精神的歷史研究,得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結論:在現代以前,那些處于生產性發明大繁榮時期的最具創造力的社會,在將這些發明用于實踐時通常都表現的很糟糕。從古希臘到古羅馬,再到唐宋時期的中國,以及莫臥兒時期的印度,發明者在應用他們的發明時都表現得非常之平庸,造成這種后果的原因就在于發明得不到應有的報酬。造成這種情況的根源在于控制著國家機器的統治者不能接受這樣的后果。毫無疑問,要想讓發明者得到其應有的報酬,就必須導入市場機制,而市場與傳統的掠奪性國家是無法兼容的。因此,在前現代社會,控制著國家機器的權貴是不會容忍市場力量來挑戰自己的威權的。當然,在前現代社會也有不少的發明創造被統治者所接納,比如那些與軍事用途有關的發明就會被統治階層所接受,原因就在于這樣的發明可以強化其統治力。
進入現代社會后,亞洲國家的發明創造并沒有太大的改觀,原因就在于市場力量仍然沒有得到足夠的張揚。從政治和經濟制度上來講,亞洲國家大都走上了政府主導的經濟增長之路,其制度選擇無非是以下兩種: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或者是裙帶資本主義體制。在這兩種制度下,都不會有企業家精神的發展空間。在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下,幾乎不存在企業家活動的舞臺;在裙帶資本主義制度下,企業家精神被導向非生產性的發展方向,比如尋租和行賄,所有這些時常會給經濟增長和繁榮帶來破壞。
企業家精神缺失不僅使創新不足,而且固化了低效的裙帶資本主義
綜上所述,亞洲經濟增長之瓶頸在于企業家精神的缺失,而導致亞洲國家企業家精神缺失的原因則在于原教旨主義的宗教信仰,以及政府主導的經濟體制。由于企業家精神缺失,創新不足便成為亞洲國家的常態。即使是那些企業家精神尚未完全泯滅的國家,也會因為制度原因而發生扭曲,從而造成非生產性的企業家行為對生產性企業家行為的替代。由此導致的后果不僅是創新不足,而且還固化了低效的裙帶資本主義,并極其嚴重地扭曲了資源配置。從1989年日本的房地產危機到1997年東南亞國家的金融危機,基本上都是由非生產性的企業家行為所致。
其中的邏輯可以分析如下:由于社會文化與習俗對企業家及其創新行為不予支持,所以在大部分亞洲國家,企業家階級便缺乏社會合法性,企業家所從事的商業活動經常被人們指責為是不道德的。為了取得社會與道德的合法性,企業家階級(在亞洲國家人們經常把他們稱之為商人)就必須與政治權力結盟,而這正是亞洲在從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時普遍走向裙帶資本主義制度的一個重要原因。由此可見,這種做法不僅造成了企業家精神的錯用,而且也是導致制度演進出錯的重要原因。在裙帶資本主義制度下,利用權力來獲取財富當然要比通過艱苦的創新來獲取財富更加來得容易,也更加容易被這個制度所接受,這是因為通過生產創新變為富裕的人們是具有獨立性的,而依靠權力來致富的人們則具有依附性,所以,無論是傳統的農耕文明,還是今日的裙帶資本主義制度,都會接納具有依附性的商人,而不喜歡具有獨立性、當然也就同時具有挑戰性的企業家階級。在裙帶資本主義制度下,集權的政治與經濟體制會強化政府行政管理部門的權力,從而導致整個社會普遍缺乏投資機會,再加上政府對土地交易和金融活動的管制(抽租),以及對稀缺的土地所有權的壟斷(亞洲大部分國家的人地關系都非常緊張),這就會“激勵”亞洲國家的企業家階層放棄無利可圖的生產創新,轉而借助政治權力、通過土地和金融交易來增加財富,從而使得亞洲國家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人們日復一日地從具有生產性的創新活動轉向非生產性的投機與套利活動,樂此不彼地尋找短期獲利機會(去創建所謂的商業模式或盈利模式),而不是堅韌不拔地創造高品質的產品、建設一個偉大的企業。不僅如此,急功近利的投機行為與從眾行為,必定會帶來一次又一次的經濟泡沫。
激活企業家精神,要將裙帶資本主義轉為人民資本主義
環顧今日之亞洲,包括中國在內,要想實現經濟可持續增長,就必須激活企業家精神,并激勵企業家積極開展生產性的創新活動。為了達到這樣的目標,首先就需要對傳統的文化加以批判。與現代工業文明的文化相比,傳統農耕文化有兩個根深蒂固的價值判斷必須加以拋棄:第一,既不愿意承認自己的無知,也不愿意承認傳統的知識會貶值或者已經貶值,從而導致亞洲國家普遍缺乏科學精神和創新精神,并造成了知識上的懶惰;第二,貶低商業活動,打擊創造真實財富的商業精英,正是這種道德上的懶惰,使得創造真實財富的商業精英很難成為社會的精英。
其次,要改革現有的政治與經濟制度,變政府主導的經濟增長為市場主導的經濟增長,為企業家生產性的創新活動提供廣闊的活動空間。為達此目標,就需要變現行的裙帶資本主義為人民資本主義。
美國芝加哥大學商學院教授路易吉·津加萊斯把資本主義分成三種類型:為資本家的資本主義;為統治者的資本主義;為人民的資本主義。歷史上,最早產生于英國的資本主義就是典型的為資本家的資本主義。在這樣制度下,勞資雙方相互敵對,民眾缺乏機會、那些不能得到公平對待的勞動者就會選擇社會主義,從而使得英國幾乎就沒有建立過真正的勞資聯盟來實現可持續的增長。時至今日,由于沒有實現勞資和解、建立勞資聯盟,需要勞資雙方共同合作參與的制造業便拋棄了曾經的日不落帝國,真正的企業家也隨之遠走他鄉,英國再也沒有能夠重鑄昔日的輝煌與繁榮。
今日在亞洲國家盛行的應當是為統治者的資本主義。在這種制度下,權力高度集中,且不愿意向企業家和普通民眾釋放創造財富的機會。由于缺乏明確界定的產權和有法律保障的契約,以及受到政府行政部門管制的價格,在大部分亞洲國家始終沒有能夠建立起制度性的市場,結果市場就蛻變成為權貴交易獲利的工具,以及對消費者加以掠奪的工具。在這種非制度性的市場里,隨處可見的是掠奪性的交易,而不是企業家的創新。一旦企業家的創新對現有的制度構成威脅時,社會政治精英就會以人民的名義加以壓制,甚至不惜動用武力來維持既定的制度。
根據路易吉·津加萊斯的定義,為人民的資本主義包含以下三個基本要素:限制政府;限制大公司的市場壟斷;維護市場競爭。只有限制了政府,企業家才會有創新的自由。大公司壟斷要么會消滅潛在的創新者,要么就是讓創新者不能得到應有的回報,所以會造成對企業家精神的壓制。一個可以自由競爭的市場,才會讓夢想成真。
綜合以上兩個方面的分析,結論是明確的,亞洲國家不可能指望趕超型發展戰略來實現可持續的經濟增長。技術趕超雖能在短期內實現經濟增長,但從長期來講則是不可持續的,可持續的經濟增長只能來源于企業家的創新。政府可以發行貨幣,銀行家可以創造信貸,但是最后埋單的一定是企業家。從統計數字來看,日本擁有世界上最多的發明專利,最近一些年來,中國的專利注冊數也在直線上升,但是與美國相比,這些專利最后變成行銷市場的產品的數量則少得可伶,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企業家的短缺使得這些紙上發明創造難以轉變成為可以為市場帶來活力、為民眾帶來福利的真實產品。
造就一個偉大的企業家群體,已成為亞洲國家時不我待的歷史任務
時至今日,亞洲國家已經失去了增長的動力,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激活企業家精神,不以最堅決的行動造就一個偉大的企業家群體,亞洲部分國家的增長就將陷入長期停滯。這種情況已經在日本、泰國等東南亞國家頻頻發生。所以,革新傳統文化,賦予企業家以社會精英的尊嚴地位,改革政治體制,接納企業家群體參與社會政治與經濟的治理,已成為亞洲國家時不我待的歷史任務。就中國而言,這樣的改革可以沿著“五四精神”和“三個代表”的思想繼續推進。“五四精神”之核心是民主與科學,而不是忠君愛國,更不是傳統農耕文明的孝道。要實現民主與科學,既要進行政治制度的改革,也要進行文化創新。“三個代表”思想明確界定了中國文化與制度創新的目標,那就是與現代工業文明相適應的先進文化與生產力。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實現鄧小平的愿景:面向世界、面向未來、與國際接軌。總之,亞洲國家通向富裕的道路其實已經找到,只是那些控制著社會權利的既得利益集團缺乏遠見或高尚的品質來推進這樣的改革。
就短期改革而言,亞洲國家最為緊迫的任務就是要迅速釋放教育資源和金融資源,來阻止經濟的進一步下滑。釋放教育資源可以讓亞洲國家的人民接受更好的教育,從而可以變得更有知識、更有技能、更有理性、更加具有創新精神,并且也可以更加公平地參與社會和市場的競爭。釋放金融資源則可以寬松企業家在創新過程中所面臨的“現金預付約束”,因為創新所面臨的風險是二進位的,這種風險是商業銀行和資本市場所無法承擔的,故而需要那些更能承擔風險的私人資本的介入。目前在亞洲國家盛行的應試教育對經濟增長幾乎沒有什么貢獻,應試教育只是讓受教育者取得一張進入社會更高等級的資格證書而已。對社會的金融活動加以嚴格控制也是亞洲國家的普遍做法,亞洲國家之所以喜歡采取這樣的做法,就是因為亞洲國家的經濟模式大都屬于政府主導型的,政府主導經濟的最好辦法就是推行產業政策,為了保證產業政策的順利推進,就必須對金融資源加以控制。這樣,我們又回到了問題的起點,那就是改革政府。所以改革政府、而不是由政府來制定改革方案可能是亞洲國家通向經濟可持續增長之路的關鍵所在。
(作者為復旦大學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導)
【參考文獻】
①(美)戴維·蘭德斯,(美)喬爾·莫克,(美)威廉·鮑莫爾編著;姜井勇譯:《歷史上的企業家精神》,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
②(美)路易吉·津加萊斯著;余江譯:《繁榮的真諦》,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
責編/周素麗 美編/于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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