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京大學教授　彭小瑜

《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對“保守主義”一詞的解釋為：“落后于客觀事物發展的思想。特點是墨守成規，不能接受新鮮事物，對困難估計過高，對有利條件估計不足。”我們整個文化對保守的態度一般就是這樣一個批評的看法。魯迅在其著名文章《我觀北大》里面似乎也是這樣的心理：“北大是常為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要使中國向著好的，往上的道路上走。”非常有意思的是，西方語言對“保守主義”的理解通常是中性的，并沒有明確的貶義。手頭一部英文大辭典的解釋為：這是一種愿意保留既定傳統的傾向，強調傳統和社會穩定，支持逐漸的穩健的變革，反對激進的突變。

一個社會，一個機構，一種制度，總是需要有生命力，保持持續的發展，誠如魯迅在贊揚北大時所講的，“凡活的而且在生長著，總有著希望的前途”。在整個20世紀，我們的社會心理基本上是傾向于頻繁的變更。變動不居在很多時期成為了常態；常態而又時常變遷，很難在結構上和文化上穩定下來。社會進步和改革在啟動之后其實需要長時段的落實，需要有成長和成熟的寬闊時間和空間，讓魯迅所說的“活的生長”有少受和不受干擾的機會，避免古人所說的揠苗助長。所以保守、沉穩，甚至略顯守舊的生活態度不一定就是消極不作為，因為發展不僅需要啟動，還需要耐心和長期的養護培育。

我此刻想到說上面這些話，是因為這幾天讀到了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斯卡利亞去世的消息。斯卡利亞強調要尊重法律條文的本意和立法者原初的意圖，不贊成輕易就變化了的社會語境對憲法做出大幅度的重新解釋。在涉及種族、性別和性取向等爭議問題時，他多半采納保守的立場，譬如不贊成限制公民攜帶槍支，不贊成就特定的族裔身份設立入學和就業的優惠政策，不贊成將反歧視的法律運用于同性戀者。美國司法界在歷史上諸多改新舉措深得民心的時刻給變革減速，阻遏激進的立法，頗有保守主義的風范。從長時段看，這樣的保守并沒有終止進步，只是使得變革帶上漸進和溫和的性質。

19世紀后半期，尤其是在南北戰爭之后，是美國歷史上的“鍍金時代”，現代工商業迅猛發展，社會財富急劇增加，聯邦政府和州政府對企業和商人的規范相應加強，但是這些規范受到資本的抵制。此時的各級法院，包括最高法院，往往被認為是資本家的代言人，是在支持“放任”資本主義的貪婪和野蠻。很多法官反對政府和國會干預企業的自由經營權利，嚴格限制工人的罷工活動。不過長時段地看，從整個社會的成長來看，保守的司法裁決未必沒有因為穩健而產生的積極影響。

這些法官的執著理念是捍衛美國傳統的經濟自由和個人權利，而不是簡單地維護資本的利益，因此他們認為鐵路等私人企業獲得政府補貼等于是獲得了特權，對自由競爭不利。基于同樣的理念，他們不允許罷工者阻止企業另外雇人，也禁止各地工人聯合起來抵制企業，并且嚴厲彈壓工人的暴力行為。最高法院在1895年支持了下級法庭對組織鐵路大罷工的社會黨人尤金·德布斯的監禁判決，典型地展現了這一時期美國司法對社會沖突的處理方式。這一時期緊張的勞資關系還促成了無政府主義者的活躍，而后者試圖以暴力作為宣傳和動員手段，反而疏遠了人民群眾，連帶破壞了整個工人運動。恩格斯及其認可的美國社會主義黨派在原則上都反對無政府主義者隨意訴諸暴力的行為。

保守的法官和政府所維護的既定秩序，為美國的現代化提供了基本的保障。美國公立免費的基礎教育此時有了很大發展，所容納的兒童由1870年的700萬增加到1920年的2200萬，入學比例由57%增加到78%，公立的高中則由內戰前的100所左右增加到19世紀結束時的6000所。國會在1862年和1890年先后兩次通過莫里爾法，以國家的土地和資金資助免學費的州立大學，并強調這些學校發展農業和工業教育的使命。社會和經濟持續向前發展的基礎得到良好的準備。

“鍍金時代”的美國法官普遍對勞工階層的困難處境缺乏感受和同情。但是他們保守的立場維護了基本的社會安定，為他們之后更加注重平等和民生的進步主義時代進行了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