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么需要批評與自我批評?因為我們在社會中生存和交往,處在人與人的相互作用中。在這種相互作用中,對于人來說具有實質意義的是批評與自我批評。批評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砥礪,而自我批評則是人的自我超越。批評與自我批評是社會矛盾得以揭露和解決的方式,是人的認識與實踐活動不斷優化的機制。社會生活不能沒有必要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有無正常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是社會生活是否正常和富有活力的重要標志。保持正常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發揮其積極的社會功能,并非一時的權宜之計,而是社會進步的長效機制。
社會生活:人與人的相互作用
人是在群體中生活的社會存在物。馬克思說:“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實踐是人生存和發展的方式。人必須從事物質生產活動才能生存,這是人類社會存在和延續的物質前提。生產和交往的實踐是人的對象性的物質活動。每個人都是實踐的主體,都在一定程度上以他人為實踐客體,同時又直接或間接地成為同樣作為主體的他人實踐的對象。社會生活中實踐著的人們不可避免地處于彼此相互作用之中。
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有實踐的自由,但這種自由應當以不妨礙他人同樣的自由為條件。因此,在社會共同體中,個人的自由實際上是有多種限制的。各種有形無形的“社會契約”,包括法律、道德以及各種規則甚至整個文化,都以不同方式規范即制約著人實踐的自由。對于人的實踐的制約不僅來自實踐外部,而且在于實踐本身。現實的人的實踐是有目的的,為實現目的又要有一定的手段,包括運用手段達到目的的方法。這種目的與手段、方法是否適當?運用這種手段、方法能否達到目的?這種實踐有怎樣的結果或后果?對自己、他人乃至社會的影響如何?所有這一切,都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人們不能不關注的。
受到他人實踐作用的人,有權利就這種實踐對自己乃至社會造成的影響予以評價,特別是對不良的負面作用加以批評。從哲學上講,這就是對人的實踐的批判。考慮到自身的行為、行動對他人乃至社會的影響,負責任的實踐者會自覺地反思自己實踐的問題,尋求改進的方法。這就是自我批評,從哲學上講即對自己實踐的自我批判。完整的徹底的實踐批判,是外在的與內在的實踐批判的統一,是借助于外在批判而實現的自我批判。
在社會生活中,批評與自我批評是相互聯系、相互轉化的。一方面,就特定的批評對象而言,對被批評者的批評與被批評者的自我批評,兩者是相互聯系和轉化的。在正常情況下,他人的批評會引起、促使自我反思即自我批評,通過實踐的改進而導致問題的解決或狀況的改善。另一方面,每個人都具有二重性,既是批評者,又是被批評者。作為批評者與自我批評者的角色不僅相互關聯,而且在特定條件下會發生轉換。事實上,批評與自我批評在社會生活中始終存在。參與社會生活,就意味著參與批評與自我批評。區別只在于,這種批評與自我批評是正常的積極的,還是扭曲的消極的。在當代中國,對于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社會作用需要更為自覺的認識。
人與人相互砥礪與自我超越
社會以人為主體。在社會共同體中,作為主體的人與人之間,從根本上說是平等的。“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11頁)人與人的平等是權利與義務的平等。社會是一種公共存在,每個人都是社會公共生活的參與者。在正常的社會狀態下,每個人都有批評別人的權利,同時也要準備聽取別人的批評。面對別人的批評,人應該反省自己的問題與不足,進而都有自我批評的義務。作為社會主體的人負有社會的責任,應該負責任地批評別人,同時也負責任地接受別人的批評和進行自我批評。觸及靈魂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是人與人的相互砥礪和人對自我的超越。
平常我們所說的批評是批評別人。批評的實質在于指出別人的缺點或不足。如果這種批評是實事求是的,能夠使被批評者認識到自己問題所在,那么就有助于問題的解決。在這個過程中,受益者是被批評的人。相對來說,真誠的批評者是情感與理性的付出者、奉獻者。被批評者只要通情達理,就會由衷地感激批評者。每個人都有缺點,因而是不完善的。如果我們愿意使自己更接近于完善,那么最有效的辦法莫過于克服自己的缺點。而要能夠克服缺點,首先就要知道自己的缺點是什么。“人貴有自知之明。”如果能夠自覺意識到自己的缺點,有意識地通過自我批評、自我改進達到自我完善,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了。但要做到這一點很難。人們常常自以為是,不容易看到自己的缺點。所以,能夠從別人的批評中發現自己的缺點,對于改正缺點、完善自己至關重要。
中國古代復雜而又“有常”的社會生活,使人們早就意識到批評對于行為改進和完善的意義。據說孔子的弟子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孟子·公孫丑上》)。因為他知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左傳·宣公二年》)。聞過則喜,這是古人所說的君子之道;而聞過必文,則是與此相反的小人之道。孔子說:“小人之過也必文。”(《論語·子張》)文過飾非,不僅不能認識缺點、克服缺點,反而會造成新的過錯。“過則勿憚改。”(《論語·學而》)“過而不改,是謂過矣!”(《論語·衛靈公》)在這個特定的問題上,過而能改,一減一等于零;過而不改,一加一等于二。可見,能否正確對待別人的批評,關系到是使過錯歸零還是翻番,這個賬不可不算清楚。
在人與人的關系中,與親情、愛情能夠三足鼎立的是友情。沒有誰會否認朋友對于生活與事業的意義。朋友的一個重要價值是勸善規過,即古人所說的“朋友有勸善規過之誼”。“勸善規過乃益友。”這樣的益友是一種諍友。孔子說:“士有諍友,則身不離于令名。”(《孝經·諫諍》)諍字從言從爭,即以言爭之,直言是非。所謂“諍友”是敢于當面指出朋友的缺點和錯誤,為其發熱的頭腦降溫的人。這樣的諍友是真正的朋友,這樣的批評是真正的幫助。
從積極的意義上看,批評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砥礪,是通過思想交鋒,分清是非,改過向善。由批評引起的自我批評,如果確實發自內心,帶來明顯的進步,無疑是人的自我超越。以理性地接受別人的批評為契機,敞開自己的胸懷,從善如流,是情感和思想上的升華。一個襟懷坦蕩的人,是樂于接受別人的批評意見的。“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虛心之所以使人進步,就是因為能夠接受批評、聽取意見、集思廣益,把事情做得更好。具體的批評意見即使不一定都正確或可行,也不應拒絕,而應采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態度。
社會矛盾揭露和解決的方式
由人與人的相互關系和相互作用構成的社會,呈現出各種各樣的社會矛盾。1956年底,毛澤東在給黃炎培的信中說:“社會總是充滿著矛盾。即使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也是如此,不過矛盾的性質和階級社會有所不同罷了。既有矛盾就要求揭露和解決。”“解決的方法,就是從團結出發,經過批評與自我批評,達到團結這樣一種方法。”“我希望凡有問題的地方都用這種方法”。(《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164頁)批評與自我批評是中國共產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進而推廣到民主黨派、群眾團體和人民內部,是揭露和解決社會矛盾行之有效的方法。
早在1937年,毛澤東在《矛盾論》中就指出,“共產黨的矛盾,用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法去解決”“如果黨內沒有矛盾和解決矛盾的思想斗爭,黨的生命也就停止了”(《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311、306頁)。1942年延安整風時,毛澤東特別倡導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法,并把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這種民主的方法具體化為一個公式,叫做“團結—批評—團結”。“講詳細一點,就是從團結的愿望出發,經過批評或者斗爭使矛盾得到解決,從而在新的基礎上達到新的團結。按照我們的經驗,這是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一個正確的方法。”(《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210頁)“團結—批評—團結”這個公式中的“批評”,是包括自我批評在內的。因而這個公式實際上是“團結—批評與自我批評—團結”。就是說,從團結的愿望出發,經過批評與自我批評,達到進一步團結的目的。正確運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法,有利于解決矛盾而不是增加矛盾。
批評與自我批評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方法,是由無產階級及其政黨的革命的批判的本性規定的。革命即意味著批判,批判不僅包括對象批判,而且包括自我批判。馬克思說:“無產階級革命,例如19世紀的革命,則經常自己批判自己,往往在前進中停下腳步,返回到仿佛已經完成的事情上去,以便重新開始把這些事情再做一遍;它十分無情地嘲笑自己的初次行動的不徹底性、弱點和拙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474頁)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只有永不驕傲自滿、勇于自我批評的階級和政黨,才能永遠得到人民擁護,立于不敗之地。
能否堅持批評與自我批評,這是衡量無產階級政黨先進性的重要尺度。列寧說:“一個政黨對自己的錯誤所抱的態度,是衡量這個黨是否鄭重,是否真正履行它對本階級和勞動群眾所負義務的一個最重要最可靠的尺度。公開承認錯誤,揭露犯錯誤的原因,分析產生錯誤的環境,仔細討論改正錯誤的方法——這才是一個鄭重的黨的標志”。(《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167頁)一個政黨如果不能鄭重地對待自己,就不可能鄭重地對待別人,也就不可能得到別人鄭重的對待。這當然是關涉其政治生命的大事。
在社會生活中,包括在網絡和媒體中,各種形式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廣泛存在。批評與自我批評事實上是一種社會機制,它的作用在于揭露和解決社會矛盾。社會生活中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消極的態度是回避、掩蓋或放任矛盾,積極的態度是正視、揭露和解決矛盾。矛盾不斷發生而又不斷解決,推動著人和社會向前發展。批評與自我批評能夠促進人和社會把缺點變為優點,是社會生活中的一種優化機制。它使人們的認識與實踐活動受到評判、選擇和改善,因而一個更加美好的人類世界才是可能的。也就是說,從“團結—批評—團結”這個公式,可以推導出另一個公式:“團結—批評—進步”。所以,我們需要批評與自我批評,如同生命需要新陳代謝。